說到底,不過就是2013年一個中學生寫下自己的故事,僅此而已。若問那是否一個時代的像神諭般的東西,或好比財經分析那樣具有實質作用,那顯然不是。
然而,無論是有心抑或無意,一個故事必然會沾上作為其載體的時代的氣味。梁朝偉不是說,甚麼都有個期限麼?一切都是 Time Specific 的,作為泛論而言我想不妨這樣說。
從這個角度講,雖然不過是 Puppy Love 的愛情故事,但2012年的 Puppy Love 愛情故事與2013年的 Puppy Love 愛情故事,本質上有著決定性的差異。特別是2012年,畢竟在這一年,香港的中學生推動了足以紀錄在歷史上的改變。
為了讓稍縱即逝的2013年 Puppy Love 愛情故事存在,我斗膽下筆——這樣說雖然很酷,但可惜實際上不是這麼一回事。
我只是一個中學生而已。當然你會像這年頭許多人喜歡說的那樣,聲稱中學生可以做到的事情很多。事實也確實如此。然而我還是想大聲說,我不過是一個中學生而已,就像愛恩斯坦要回到實驗室去那樣,請讓我回到小說和愛情裡去。
已經不記得第一次接觸「青春期」這個名詞是甚麼時候。一切關於性與愛情的詞匯,是伴隨著少年時代身體長的肉,不經不覺侵佔腦海的。這些詞匯成了拓荒者,尋到一塊未開墾的土地,在那裡建立了它的王國。那是一個無須唱國歌,自能如風捲殘雲那樣掀動愛國情操的國家,誰都無法倖免。
所以,我此刻在進行的,說穿了不過是風捲殘雲過後,一次自我治療的過程。因為若然不寫,我便無法安心整理視藝科作品集,所以現在(三月二十七日凌晨三點二十二分)才不得已在美術室中,聽著 World's End Girlfriend 的 Call Past Rain ,伏案寫作。
整理這半年間發生的事,明白到一點:當時代運行得愈來愈快,人生的選擇便愈來愈多,變數也愈來愈大。
所謂正確選擇的時效性,便也日益短暫。
比方說午餐飯盒吧,中三以前我們只有兩種選擇,吃,或捱餓。周一至五,菜餚是固定的。中三那年,學校引入另一家飯盒公司競爭,一時間菜單如遍地花開。選一貫已有的漢堡牛肉飯好,還是嶄新的香草雞絲意粉好?還是選新的吧,買來,打開,吃到一半,卻吐出一塊用過的膠布。
早知應該選漢堡牛肉飯——即便後悔也無補於事。但轉念想,漢堡牛肉飯怕也未必好得去哪裡,可能有大頭針?
如此一來二去,不禁懷緬起往昔。
當然,那只是2013年一個無名中學生的觀點,既不負責任,又不具參考意義。而且誠如鍾敏兒所說,消極不已。或者果然就似核廢料,對地球有害。
想到這裡,我好像是從今年九月開始,繞一個大圈,又回到原點。若說對不起案頭的雪橇犬,那確實是對不起的。可惜我就是我,雖然很不負責任,但也只能一攤雙手說無計可施。
故事中的名字全是假名。這是為了避免給同學帶來麻煩而做的決定。畢竟歐文亮已經是半個公眾人物,若用真名字,恐怕會引起不必要的飛短流長。某些可能讓人猜到角色身份的細節,也稍作修改。
「人在世界是何其渺小」。既然這麼渺小,那本來應該怎麼都無所謂。然而可以的話,我不想給誰帶來麻煩。這一點我總是很小心。
自不待言,我的也是假名。
* * *
開學時,鄭偉發如常強聒不捨說,作文下筆前必須先擬定主旨、大綱。
他看上去約莫五十歲,實際年齡六十四(從 Facebook 得知)。在學校永遠穿直紋恤衫,可能是老舊的「金利來」,實際上則不很清楚。總之是類似「金利來」的款式。
戴金絲眼鏡,看起來像極粵語長片的男主角。事業有成,愛上青梅竹馬的表妹,本來要娶她為妻但結婚一天卻驚覺原來表妹不是表妹,而是親妹妹。鄭偉發讓人想起的,就是那一類角色。
然而他的生活要比那種故事平淡得多。在中學教書,一教便是幾十年。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是一個並不怎麼樣的老師。學生既不覺得他特好,也不覺得他太差;他做班主任的班,既不特別快樂,也不特別痛苦。眼睛出過毛病,做過手術,無法讀書多過五分鐘,否則眼水會嘩啦嘩啦像失戀女生那樣不住流淌。
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他總是這樣說。那幾乎已成作文課的慣例。這慣例成為我們班一個玩足三年的小遊戲。每當來到作文課,我們便推敲他說話的內容,把握那金句出口一刻,同時訥訥道: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成功的話,幾個同學一塊竊笑。不成功便裝出一副痛惜的樣子,就像籃球場上射失關鍵的三分波。
問題是他雖然這樣教,但基本上沒有誰聽。班中大多數人覺得麻煩,或時間不夠,寧可寫好作文後回頭按內容擬「大綱」,反正鄭偉發不會發現。雖說疏懶,但最少還會寫。完全不把老師放在眼內、一個字也不寫的人,在學校幾乎沒有。畢竟是 Band 1 尾的學校。傳聞說有些學校的學生會燒老師頭髮,或強姦或非禮或毆打老師,在我們的學校也沒發生過這種事——起初是這樣想的。現在回頭看,或許發生過但給巧妙地隱瞞了也未可知。
我也是先寫作文後擬大綱的人。倒不是說懶,而是出於實際考慮。
我也試過先寫大綱,問題是寫正文時,內容往往會出軌,甚至朝與大綱截然不同的方向發展。比方說上次那一篇《論學校應否開辦國民教育課》,由於是議論文,我覺得還是寫得比較有條理的好,於是便著手草擬立場、論點、論據、論證。擬好後下筆寫,寫到一半,立場卻不覺動搖起來。本來想寫「不應該」,寫著寫著卻覺得怎麼都無所謂。然而寫大綱已經花去不少時間,下課的鐘聲已經不遠,於是只能硬著頭皮寫下去。寫違背自己想法的事,是一件苦差。勉勉強強湊夠八百字,重看一遍,連自己都覺厭惡。分數倒沒關係,心情卻不其然暗淡下來,彷彿天空罩起一層薄薄的毒霧,揮之不去。繳交的時候,覺得大綱甚麼的,再也不想寫了。
然而作文發回來,卻赫然看見得七十分。在鄭偉發手上取得這個分數,已是非常不錯。「文筆流麗」,他用紅筆在文末寫下雋朗的四個字。
那天穿淡紅色直紋的鄭偉發,心情極佳。這從他走入班房的一刻已經感覺到了。老師是一種很情緒化的動物,喜怒全形於色。起立講 good morning 的時候,全班一目了然。
鄭偉發擱下手中的作文,朗聲宣佈說,這次同學文章水準非常不錯。他要大家多留意時事,多閱報。不要讀《蘋果》,不要看動新聞,要讀《明報》或者《信報》。
這樣中文才會進步,通識也會好起來,一石二鳥,他說。在我聽起來好像在推銷報紙似的。
然而我們只木然看著他,這是我們的慣性。有一個老師曾經生氣地訓話說,外國學生不是這樣的,只有香港學生才有「十問九唔應」的習慣。
然後,鄭偉發宣佈了三個最高分學生的名字。第三名是我。第二名是陳暖暖,七十二分。第一名是歐文亮,七十九分。
其實誰都早知道,歐文亮肯定會得全班最高分。陳暖暖第二,大概也不是意料之外的事吧。她中文一向都好,其他科目也大都處於中上水平。大學是一定進得去的,可若要考那些 2A 、3A 的最高等學系,則有點難度——就是這樣的水平。
關於陳暖暖,我知道得很少。一頭略厚的黑色長髮,有點笨拙地披在肩上。臉孔稍胖,兩腮微微鼓起,令人聯想到嘴吧收藏著核桃的松鼠。事實上也沒有這麼誇張,不過也並非瓜子臉便是。陳暖暖並不算特別漂亮的女孩。
然而眼睛則,怎麼說呢,大大的,滾圓的,瞳孔像黑洞似的不見底。我不肯定你是否看過杉本博司鏡頭下的海。那是一片已經超越寫實,踏入抽象世界的海。水平線就像舖在雙人床上的被褥那樣安靜地置於畫面中央。線下的海面盪漾著綿密的波紋,線上則是灰濛濛的天。照片沒有哪部份黑得看不見,也沒有哪部份亮得煞白。灰階平均而錯落有致地呈現在照片上。那當中既包含了哀傷,也包含了足以治癒哀傷的溫柔與寧靜。
陳暖暖的眼睛,就是這樣。
一如其他同學,她也有屬於自己的小圈子,也就四、五人左右,都是女生,午飯總是在一起吃。有時在學校外不遠的屋,有時則留在班房。然而即便留在班房,她的存在感也異常稀薄,就像只能讓人隱約看見,或者模糊感受的霧。
以前的陳暖暖是這樣的。
她很少說話。即便說話,聲音也很小。有些人,比方說如果有鄰班同學在班房外找他(學校規定不許學生進入別人班房),我們大都會「感到」他在或者不在。然而要是有誰找陳暖暖,卻是不得不回頭看看前面數起第五排靠窗邊的坐位,才知道,喔,原來她一直在,或者不在。
這只是我的比喻,事實上其他班的人,之前誰也沒有找過她。我印象中是如此。
她的頸項總是戴著一個指頭大小的銀色十字架。其實學規是不讓學生佩戴飾物的,然而因為是基督教學校,學生當中也有不少是基督徒(而我不是),所以如果是中規中矩的十字架,學校多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銀色十字架,至今她也沒有脫下。
與陳暖暖相反——我想,某種意義上與我也完全相反——歐文亮是個存在感強橫的人。強得簡直就像拔地而起的 IFC ,讓人無法對他忽視。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當人們圍成一圈聊天的時候,有些人總能自然而然地加入,誰都不會覺得特別突兀。歐文亮就是這樣的人。
而我則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總是無法找到合適時機插入多人對話中。強行開口,不是與其他人的話重疊,便是令所有人頓時尷尬起來。甚至連吃飯時小便也是這樣。我明明已經很小心地憋了很久,覷準時機才微笑說,不好意思,去一下洗手間。說的時候盡量不把自己的話當一回事。怎料大家卻像嚇一跳似地問,怎麼這麼突然。
有時我覺得,自己就像一把走了調的小提琴,總是和整個樂團的和聲格格不入。可幸的是,大家並未因此而討厭我。某種意義上,我們班相處得還算融洽。歐文亮是我們班不成文認定的領袖。這一年,他因為活躍於反國民教育事件,名聲更響了。全校沒有同學不認識他。
小息的時候,我邊吃薯片,邊翻看《等待果陀》。歐文亮左手捏一塊 Ciabatta ,微笑著來到我的坐位前問,周五的佔領行動,要不要參加?
我露出一半抱歉一半尷尬的表情。
我這種對社會、政治興味索然的人,他們稱為「未覺醒者」。聽上去有點像 Harry Potter 的「麻瓜」。可沒有興趣就是沒有興趣,這一點雖能通過自我欺騙改正過來,但我覺得那並不具有任何意義。這樣說恐怕要被群起攻之,不過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如果社會要前進,我希望它能把我撇在沙漠中,於星空包圍下,以坂本隆一與 Christian Fennesz 的合作專輯 Cendre 作為背景音樂,與小王子相遇,然後一起隨毒蛇而去。
每個人也可以選擇屬於他自己的生活模式,歐文亮選擇了一條熱心社會的路,這很不錯;我的興趣是聽音樂。我希望在不受任何人的干擾下聽音樂。
察覺到我的猶豫,歐文亮自己打了完場。他投以一個體諒的微笑,然後簡明扼要地(大約用了三分鐘左右)說明周五活動的內容、目的和意義。他說,如果我想去的話,打電話給他就好,Whatsapp 也行。然後,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每當我被誰拍打肩膀,胃部便會抽搐一下,就像忽然擠出滿滿一杯胃酸似的。不知這算是生理問題還是心理問題。
這時候鄰坐的鍾敏兒剛回來。歐文亮正要開口,她卻搶先說,可以了,我知道你想說甚麼,已經很明白,有空會去。歐文亮哈哈的笑了兩聲,走了,改而勸說其他同學。
鍾敏兒說,我們這樣好像很無情。說完哈哈哈地笑,一副「甚麼嘛,我就是不知廉恥」的態度。而我則讓視線回到果陀上。
* * *
或許從以前開始已經是這樣也未可知,不過直至今個學期,我才發覺自己放學的時候,總會和鍾敏兒同坐一班巴士。
夏令時期的學校,兩點四十五分便放學。然而我通常會留校看書,弄作品集,直至五點半它關門我才回家。若有功課也盡量在那兩個多小時內做完。
五點半左右的時候,剩下的學生已經不多。所以在校外巴士站等車的,通常只有我一個人。然而上車後,我常會看見鍾敏兒坐在上層最前排靠右的位置。很多時候她在一個勁兒弄手機。也有時候,她看窗外。
第一次見她時,我很詫異。我問她怎麼會在這裡,她回敬說,返屋企啊。好像我問得很荒謬似的。
我問她家在哪裡,她說在 M 。
那為甚麼不是在校門外的巴士站上車?
這麼一問我才知道,鍾敏兒每天得先去 T 區接妹妹放學,帶她學畫畫,然後再坐巴士回家。妹妹學完畫畫由下班的母親接走。除了畫室放假的日子外,每天都這樣。
我問她這樣是不是很辛苦。她若無其事地說,沒有啦,阿媽返工嘛。
對了,方才我說過,學校「幾乎」不會有壞到完全無視老師的學生吧。鍾敏兒就是那極小數的其中一人。
她的頭髮和陳暖暖一樣,都很長,卻是咖啡色。自不待言,band 1 學校不會批準學生染髮,但她卻辯解說天生如此。當然誰都不會傻到相信她的話。然而學校卻奈她不得。那封擱在訓導處的「家長信」,就像如來佛祖的五指山那樣,把一眾氣得七竅生煙的訓導老師,狠狠壓下去。
一次我問她,那封信是冒簽的嗎?她說,何須如此,跟媽說一下,要她簽簽不就好了。
一月時,我見過她媽媽一次。確實是一個奇人。總之,鍾敏兒讓許多同學羨慕便是。
除了羨慕外,還有幾分尊敬。她是全級女生公認的大姐大。性格是豪爽一類,講起話來手舞足蹈,大笑的話半層樓都聽得見。然而即便是文靜女生,對她也絕不討厭,反倒像對待自己親姊姊那樣友善。大家都說,鍾敏兒喜歡幫人,好管閒事。任何事只要跟她一說,無論是愛情煩惱或者金錢糾紛,她一定幫忙解決。
或許也是因為這個原故,她總是忙這忙那的,一點也不為自己的學業著想,成績一塌糊塗。
我們聊過畢業後的去向。對於這一點,她倒是目標清晰,一心一意要去莎莎,賣化粧品。鍾敏兒有一個好朋友,本來讀不成書糊里糊塗才跑去莎莎當店務員的,豈料做著做著卻做出成績來。她當席的時段銷售額總是特別好。老闆看在眼裡,把她升做主任,月入二萬五。鍾敏兒說要學她,走她的路。
化粧基本上是她的唯一嗜好。化得好不好,作為男生我不懂評價,但從她在 Facebook 貼的化粧照動輒有數十上百人讚好來看,我想她確實是有點功夫的。問我的話,實際上也覺得漂亮便是。
上巴士後,我仍舊在老位置找到她,在她身旁坐下。
她正專心看 Facebook ,只隨口噯的一聲打了招呼。於是我也掏出手機,打開 Facebook 漫漫看。路上,我們二人並肩而坐,各自搗鼓自己的手機。
她到底在 Facebook 忙些甚麼,我無意過問。而我則沒有甚麼要緊事,隨手撥了兩下主頁,覺得無趣,想起鄭偉發下課前說下個作文題目是《宗教團體應否參與政治活動》,要同學準備一下,便試著搜尋「基督教」三個字。找到的結果自不待言成千上萬。其中,我看見一個名為「基督教公民報」的群組。
Chan Nuen Nuen likes this. 電話上如此顯示。
鍾敏兒問我在看些甚麼。我擰頭過去看她,她的視線卻仍然停留在自己的手機上。
沒甚麼,我回答說。妳呢?
她說有人發 message 來,請教化粧心得,要回覆一下。
回覆過後,她把手機鎖好,放在衣袋裡,像終於發現我原來一直在身邊那樣,向我投以微笑。
厲害啊,作文全班第三!原來你這麼棒,以前都不知道。這麼著,一定能上大學吧。
我回應說,不過是作文比較好而已。
她不置可否,臉上依然掛著笑容。我們轉而直望窗前景色。天空灰濛濛,好像快要下雨的樣子。街道上,菲傭和師奶手提大包小包,像螞蟻搬家那樣默默把食材從超級市場搬回家。
眼前的一切,無一不在每天放學時重覆、重覆。
忽然覺得,買菜這行為某程度上,不無神話意味,甚至令人聯想起西西弗斯的故事。這麼想,我們此刻正在乘坐的十七號巴士亦然。西西弗斯叫做 routine ,世上絕大多數事物都有 routine 。如果沒有,人也罷社會也罷國家也罷地球也罷,統統都將亂成一團。
思緒正在遠方,卻聽她幽幽說,可第一名果然是歐文亮。
對啊,我應道。
她倏的問,男人嘛,誰知道呢。不會妒忌或者甚麼的吧?
聽罷,我笑起來。不可能有這樣的事,我說。我的情緒還沒有糟糕到要與作文分數掛勾的程度。
一如西西弗斯把石塊推上山頂,十七號巴士也在它儼如宿命一般的巴士總站停車。
她伸手把一支珍寶珠遞給我。可樂味。
從巴士總站一個人踱步回家時,我一邊吃珍寶珠,一邊翻看「基督教公民報」的 wall 。上面十有八九是政治與社會的評論文章,其中一篇題為「基督教右派打壓小眾」的,有19個 comments ,比其他 post 都要多。最後一個 comments 寫得特別長,有六十三個like,作者是 Vincent Au Man Leung 。
* * *
自學校旁邊小路,拾級而上,沿蜿蜒的斜路拐兩個 U 字,經過被圍欄鎖得嚴密的足球場和石屎砌成的毫無生氣的涼亭,穿過草叢,便能爬到山頂,看見那一坐荒廢的燈塔。上網翻查一下維基百科,據說在舊啟德年代,這坐燈塔會閃耀紅光,讓飛機師在降落時不至直衝山峰,機毀人亡。
啟德機場完成它的歷史使命關門大吉時,我只有三歲。雖然就住在 H 區,但印象中從來沒有看過那朵紅色的夜光。
意外地,開學後,我和鍾敏兒成為了好朋友。雖然說,鄰座朝夕相對,要好起來是很自然的事,但老實說,本來我對她這種人——某程度上,有點聒噪的人——雖不特別反感,但也絕不抱任何好感。
然而相處一段日子後,我想我可以理解她何以這樣受歡迎。這個人,言行舉止毫無足以稱為機心的東西,無論在任何場合都只管為他人著想,原因不明。我覺得,這樣未嘗不是一種相當好的處世模式。
怎麼都好,總而言之,我跟鍾敏兒相處,相當愉快。暗自慶幸這一年能坐在她旁邊。
在她妹妹不用上繪畫課的日子,我們會在放學後跑到山頂燈塔下,她吸煙,我喝酒(我不吸煙,她不喝酒),如此看夕陽在高樓大廈密不透風的 M 區徐徐落下。她吸的是很受女孩歡迎的 MILD SEVEN ,我喝的是廉價藍冰。因為這塊地方沒人打理,所以我們每次離開,總會把空罐煙蒂收拾好,下山丟進垃圾桶。有時候,當我們看見地上散落藍妹、喜力等空瓶子和花生殼,便知道除我們外,也有其他人來過。儘管如此,我和鍾敏兒卻一次也沒有在這裡碰見過誰。
別人留下的垃圾,我們也收拾乾淨。想必他們以為清潔工一直掃地掃到山頂去。
喔,你看。正呷著啤酒,鍾敏兒忽然小聲叫道,指向我們剛才經過的涼亭。
我探頭過去,看見一對穿著我們校服的小情侶,在亭裡接吻。山頂居高臨下,可以清楚看到他們的樣子,但一個也認不出來。看樣子應該是中四學生。
我把啤酒灌進口中,然後轉過身來,趴在石屎地上。鍾敏兒見狀,也學著在我身旁趴下。我們就像兩個一組的狙擊手,看那對情侶接吻。
女的長得挺漂亮。如果化點粧,肯定會更好看,說不定還能做𡃁模。鍾敏兒如此評價。
我答說,怎麼可能化粧上學呀,傻瓜。
她向我望來,一臉訝異,好像我剛才說的不是無關緊要的話,而是驚天大秘密似的。然後,她「嘿嘿嘿」得意地笑,把臉湊近。
神乎奇技。我由衷驚嘆。
她說,這是化粧,不是喬裝。拍拖有拍拖的粧,逛街有逛街的粧,上學也有上學的粧。當然上學的粧是最淡的,連老師也不會察覺那種。
只有班中那個熱衷於化粧的女生圈子,才能對這種上學粧了然於心。這是鍾敏兒無意間弄出來的眾多圈子之一,圈中女孩經常交流化粧心得。雖說是交流,但絕大多數情況下其實只有鍾敏兒教人,沒有人教她。這點即便是作為男生的我,也一清二楚。
我對她說,有妳這種技藝,將來賣化粧品,想必能造福世人。邊說邊伸手想要在她臉上抹一下,看看是否能抹出一些粉末。她本能地躲開了。
就是因為想賣,所以才學呀。請教別人,上網看 youtube 。這個年代,想學甚麼網上都有,不用交學費。從甚麼也不懂到現在,只學了一年多,可我在幾個論壇,可是薄有名氣。
鍾敏兒得意地笑了一下,然後挪動身體,讓自己趴得更舒服。
我誠心讚嘆說,才華洋溢。
然而對此她倒否認了,說那只是努力的成果。她說,這一年來她到底花了多少功夫學化粧,旁人是不會明白的。因為敏感,臉也弄花過好幾次。
我試著想像她日以繼夜地拿自己的臉做實驗。眼睛一邊注視電腦熒幕,一邊驚心動魄地畫眼線。每天起床便這樣做,臨睡前也這樣做。
無法理解。我搖頭。
她卻認真頷首說,這一切都是為了將來。
何況,能夠變得漂亮的話,當然是愈漂亮愈好。她指向涼亭中的女生。要不是她長得漂亮,那無論是男的、她自己、還是我們,都肯定興奮不起來。
她這樣說誠然有不妥的地方,可也不是不能理解。若說那不過是殘酷的現實,也未嘗不可。鍾敏兒只是把那事實毫無保留地擁抱過來而已。
然而我無法理解的是,她如何能夠肯定化粧這件事值得投放那麼多精力呢?比方說,如果從明天開始,科學家突然發明出一部化粧機械人,一 touch screen 便能因應個人需要自動選擇最合適的化粧品?
哪可能有這種東西!她笑道。
我呷一口啤酒。
那如果明天消委會公布,一切化粧品都可能導致皮膚癌,叫人盡量不要化粧呢?或者香港忽然吹起一股自然就是美之風呢?
給這麼一問,她倒好像真的手足無措起來。
——唉呀。想這麼多幹甚麼,學就是學呀。如果化粧明日失去意義,那轉型不就好了嘛。
轉型這個詞語令我聯想到香港經濟和上年紀的人的所謂再培訓。這就是香港,社會要轉型,人要轉型。老人要轉型,後生要轉型。我不想轉型,既不清楚自己在哪裡,也不知道自己該轉往哪裡。但不轉便不型。
隨著鍾敏兒一聲硬生生壓下去的驚呼,我把視線重新移到涼亭上。情侶愈吻愈烈,男生把手按在女生胸前。女生起初不無擔心地環視四周,從左到右、從右至左,如此往覆四五次,不見一人,她才放心讓男生繼續。
我掏出手機,把鏡頭對準涼亭。
要是這樣把他們拍下來,卡嚓,放到 youtube ,那他們便完了。我說。學校怎麼處罰無所謂,問題是他們以後還怎樣見人。即使辯解說自己很傻很天真,也無濟於事。
我復把手機收進口袋。這時候,她提到了鄭偉發的事。
你連這件事也不知道啊。她把煙點燃,用力吸了一口,慢慢地,戀戀不捨地呼出。
那是捉黃腳雞。鄭偉發以前結過婚,有一個女兒。一次,有學生見到他摟抱一個女人,深夜在街上走著。那學生鬧著玩用手機拍 video ,秘密跟蹤他們,一直跟到時鐘酒店。回校,當然與好友分享。一傳十,十傳百,半天不夠,全級都知道了。很快地,老師也收到消息,把整級學生叫到禮堂,嚴詞要所有人把video刪去,否則記兩個大過。畢竟不是討人嫌的老師,大家也就合作沒讓這件事傳到校外。不久後,便傳出鄭偉發離婚的消息。說是妻子帶同女兒跑了,沒再回去。
很長一段時間,我們沒有作聲。十月的秋風偶一為之地把樹吹得沙沙作響。天色以無可挽回之勢不斷朝黑暗邁進。M 區的大廈窗戶開始陸續亮燈,香港引以為傲的夜景即將降臨。
回過神來,女生已騎在男生大腿上,雙腳進行著用勁、放鬆、用勁、放鬆的循環,左手撐住石凳,右手食指伸進自己的咀巴吸啜。表情扭曲,看起來好像很難受的樣子。少頃,男生像下定決心似地,雙手緊抓女生細腰,前後搖動起來。女生像洩了氣的氣球,一股腦兒坐在男生大腿上。
鍾敏兒倏地問我是不是青頭。我是,有過一次將要成功的經驗,但終究還是失敗了。
她問我怎麼失敗法,我說我找不到洞。
白癡,她如此定評。非常合理。
妳呢?我問。
她擺出一副「甚麼嘛」的表情。後來我知道,鍾敏兒不僅做過,在女同學中還是這方面的意見領袖。老手聚頭,她們漫漫談論技巧;對那些因情到濃時做了錯事而感到戰兢的菜鳥,她則予以開解和安慰。她會說,放心,妳面對的路,很多人都走過。已發生的,就讓它發生吧。
不過這些都是後來才知道的。
當時我只帶著好奇問她,感覺如何。
她把手上燃盡的煙頭碾滅。享受。她說。
然後,她以飽歷滄桑般的語氣道,我告訴你,對我而言最享受的不是自己舒服,而是看到所愛的人因為自己而心滿意足。先是感受到他有所渴求,感受到他沒有你不行,然後,「好吧,既然你那麼需要我,我就給你吧,請好好珍惜」,這樣。做完了,他好像從困頓多年的塵世終於解脫似的,神清氣爽。「全因為我,他才得以破解人生最大難題」。只消這麼一想,便覺得幸福。
我恍然大悟,明白了一件事。
成人電影中,女生替男生口交,總要抬起雙眼看男生。按鍾敏兒的說法推敲,想必是因為想看男生因自己而舒服的表情。
她聞言,若有所思。她說她沒有試過看著男朋友口交,今晚可以試一下。
那是鍾敏兒的新男朋友。那夜她媽媽帶妹妹返大陸了,家中沒人,她去男朋友家過夜。和我同樣,鍾敏兒單親。我們都是由母親帶大的。
涼亭中的情侶完事時,擺的是傳教士式。印象中好像色情影片都這樣,無論耍甚麼花樣,完事總要回到最傳統的男上女下。當然也有例外,但十有八九都這樣。至於為甚麼,可能要自己親身試一次才知道。
看完後我們打算離開。秋風把鍾敏兒的衣領翻開一半。起身的時候,我可以隱約看見她的胸脯。鍾敏兒胸脯有名小,大家打趣叫她「長平公主」,她一聽這四個字,就笑著作勢要打。
我們小心翼翼,不被偷情的二人看見,悄然下山。
回家後,我忽然想起自己放學時買了一包蜜提莎,本來想要請鍾敏兒和她妹妹吃,不過忘記了。那包蜜提莎還在我的書包裡,想必已經溶掉。都怪香港天氣太熱,一不小心,大凡任何事情,轉瞬都要化作泡影。
* * *
每年開學總是如此。
學生成群成黨堆在校門前,各據一方。每當有同學走近便喊破喉嚨說,為民服務,我做得到,請支持七至十四號候選內閣。
對我而言,支持甚麼都沒所謂。回顧五年中學生活,坦白說我並不覺得學生會的好壞對我產生特別大影響。絕大多數時候是,糊里糊塗連會長是誰都不知道,中期試便已匆匆趕來,然後期終試,又匆匆趕來。
五年五個會長,我能叫得出名字的,一個也沒有;他們當然也沒有一個叫得出我的名字,從這個角度而言這個世界竟是公平的。自不待言,我也從不投票。並沒有好好研究政綱然後投下神聖一票的心情。說到底,所謂神聖一票又有多神聖呢?莫不是看哪個男生較帥女生較可愛嗎?
中六,就更加無心思關注學生會選舉。書倒不是非讀不可,但我想花多點時間做作品集。
兩個作品集都是攝影。去年完成的是一輯黑白照,在每個港鐵站拍下最後一班列車離開時的樣子。眼下正做的那份,則是把薯仔煮成漿,加入黑椒汁和鹽調味,然後趁它還燙的時候,倒進一條傾斜的坑道內,拍攝薯蓉緩緩向下流淌的樣子。拍完後,把已經涼掉的薯蓉叮熱吃。
每份薯蓉只能流淌一次,這是我個人對自己的要求。原因是人不能踏進同一條河流兩次,Heraclitus 是這樣說的。逝去的已然逝去,再也回不來,即便你強行把它自下流舀起,硬生生倒回上流,那也已經不再是本來的薯蓉,因為它已經冷了,冷了流動就不順。該走的便讓它走,留也隨它留。
我希望能拍出薯蓉的質感,但試過好幾次還是拍不好。不是磨得太幼細,便是溫度不夠熱。所以那段日子煮了好幾次薯蓉,一有空便煮。
可以的話,想把在學校虛耗的光陰都用來煮薯蓉。然而學校是一個讓人學習接受事與願違的場所。上課也就罷了,但有許多時間,學生不得不花在禮堂裡,與同學集體出神。對此我無意提出反對或予以抗爭,因為那勢必以失敗告終。若說我在學校所學最重要的,那便是坦然接受一切你不願接受的。人浮於事,一如在薯蓉上的黑椒。
今天早會,禮堂上演一場學生會選舉答問大會。參選內閣有二,其中一個以歐文亮為首。
我們都是中六生了,本來都要準備公開試,學校不允許擔任學會幹事,怕會影響成績。但歐文亮不必準備考試,因為他已經確定畢業後要去外國讀書。記得好像是倫敦的一所大學,說是因為成績出眾,所以獲破格優先取錄。
答問大會上,他批評 OLE 的失敗,說與其做假義工,不如真參與社會運動。他說,學生會不應再以校務為軸心,而應在學界、全香港,代表學校,為同學發聲。
他的政綱一律關於推動同學參與討論社會議題。歐文亮承諾,倘若當選,將組織學會,帶領同學參與遊行運動,讓全香港知道這學校的學生,都是已然政治覺醒的青年。
另一內閣則一如以往,以搞活動、為同學爭取福利,成為學校與學生之間的橋樑為己任。在政治來說,要算保守派了。
問答環節時,那內閣候選會長質疑歐文亮只顧對外,漠視學生根本需要。台上,他冷靜地道,歐文亮的目標根本不是辦學生會,而是讓全校同學變成他的棋子。
顯然這是推敲已久的一招。
此言一出,禮堂便像菜心下熱鍋那樣,瞬間嘩啦熱鬧起來。有些人說,怎麼可以這樣中傷別人呀,實在離譜。也有人說,關心社會是好事,但一年一度的小賣部優惠日呢?班際足球比賽呢?Secret Angel 呢?聖誕舞會呢?
那時候,我和幾個朋友正在聊東京事變解散後的椎名林檎。一時話題被打斷,我們便問旁邊的同學剛才發生甚麼事。得知與我無關後,只好把思緒擱回薯蓉的事情上。怎樣才能煮出質感豐富的薯蓉呢,我盤算著。
這時候,我看見陳暖暖低下頭,好像一點沒有聽見四周的喧囂那樣,思考,嚴肅地。
她也有報考視藝科文憑試,正在弄一系列油畫作品。每幅畫上,粉色背景前面是一隻動物,像拍證件照那樣直瞪瞪注視前方。動物有貓、鴨、羊、馬等,不一而足。我個人認為,技巧高超,栩栩如生,但總缺少一些甚麼。或許那是類似生氣的東西,她的馬是馬,但不吃草;她的貓是貓,但不抓木塊。我沒有說自己的想法不奇怪,但總的而言,就有那種感覺。倒是不好解釋。
至於老師給她甚麼評價,我不大清楚。藝術科老師是一個實際年齡近四十歲,但看上去只有二十六、七的女人。漂亮得教全校男生目瞪口呆,聽說在進學校教書前,當模特兒來著。想必她對自己的魅力也一清二楚,因為每年陸運會,當她在田徑場上穿著緊身運動服出現時,總會把所有學生(無論男女)牽扯到看台最前方,你推我撞。就算是習近平來訪,恐怕也無法造成這樣的混亂。
性格也得學生歡心,特別是視藝科的同學。好像是兩三年前的事,因為她向學校爭取,考生才得以隨時進出學校美術室,工作至通宵達誕。她有那麼一種藝術家脾氣,認為深夜才是創作良機。儘管對我而言其實沒有關係,日光日白,薯蓉我也照煮不誤。
當然即便學校批準,許多父母還是無法接受他們的孩子深夜外出搞創作,而不是在安排好的高床暖枕中熟睡。然而我的母親思想相對開放,因此許多個夜,美術室就只有我一個人,開啟手提電腦,接上教室的廣播系統,讓 Debussy 的 La mer 、Ego Wrappin' 的色彩のブルース、The Konki Duet 的 Sarah 或 Hiromi 的 Haze 的氣味充斥整個房間。因為視藝科,我得以擁有自己的空間。或許我是最應該感謝老師的人。
關於音樂,我沒有特別挑剔,喜歡便聽。後來有天,無意發現自己特別喜歡日本音樂。起初以為 Ego Wrappin' 是洋貨,原來竟是日本人;聽到 The Konki Duet 覺得喜歡,Google 一下才知道三個人之中,也有一個來自日本(另外兩個分別來自法國和俄羅斯)。
Debussy 呢,分明是法國人,應是例外了吧,但其實他也是看了葛飾北齋的浮世繪才跑去寫 La mer 的。我無法弄清到底是日本音樂的哪部份吸引了我,但它們總是不約而同地透露出一種彷彿把世間萬物都盡看透的感覺。Ego Wrappin' 看透後選擇忘卻,The Kondi Duet 看透後選擇嘲弄,Debussy 看透後選擇沉思, Hiromi 和 Salyu 看透後選擇更加用力地擁抱。但都是看透,我如此認為。無法解釋得更多,即便你說我武斷也無所謂。
今晚在美術室聽本龍一。本來是這樣打算的,最終卻沒有聽成。
晚飯後,我從家門出發,在昏黃的街燈下,揹起書包(內有明天不得不繳交的作業、MacBook 、CANON 50D 和一盒煮好的黑椒薯蓉),經過O大學和H,踱步往學校走去。星月朗照,路上的車比早上明顯減少,空氣也清新起來。雖然熱,但微風送爽。非常舒服的一個夜。可惜畢竟是城市,即便天清也看不見星空。入耳式耳機播放的是 Salyu 還不叫 Salyu ,而叫 Lily chou-chou 時的飛べない翼。我在默默思索岩井俊二2000年時找來二十歲的她為《青春電幻物語》唱歌,到底是一種提拔還是冷酷無情的傷害。恐怕即便是現在的 Salyu 本人,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脫下耳機,在校門前跟工友打了招呼,爬三層樓梯來到美術室。一如以往,美術室的燈沒有亮著。然而不同。在門前約五米處,我聽到了 World's End Girlfriend 的 Call Past Rain 。Piana 的歌聲,Farewell Kingdom 專輯第二首。
最終我也沒能知道,為甚麼陳暖暖會認識這首歌。那本來應該是很冷門很冷門的一張專輯。即便是日本人,恐怕沒有聽過 World's End Girlfriend 的也在絕大多數。Post Rock 本來就很沒市場。
然而這個晚上,Call Past Rain 卻從陳暖暖的 iPhone ,通過音響線,直達擴音器,安靜地、毫無保留地流淌出來。自然而然,一如穿過窗戶均勻地灑在美術室的月光,和煦地、溫暖地填滿整個空洞。
藝術可以把時間無限延長,直至永恆。但音樂不能。音樂忠於時間。時間不動,音樂便束手無策。時間一動,音樂的死亡便無可避免地步步趨近,一如慵懶的貓拖著愛理不理的步伐走向主人。音樂只能是死亡的暗示。
而在這死亡的暗示中,背向我的陳暖暖穿著一襲素白背心連身紗裙,在畫布前,一個人踏步起舞。她的動作輕得儼如一片飄落的羽毛,每一步都是腳尖與地板無聲的摩娑。她左手托著調色板,右手畫筆像指揮棒那樣,伴隨樂曲節奏在畫布上起伏。黑髮順肩而下,像鐘擺般搖曳。那不是舞蹈,而是遠古的女巫在巨木環繞的一片人跡罕至的草原上,進行通靈儀式。
然而這首歌並非從頭到尾都是安穩的。當中有好幾個小節,被切斷、扭曲、拼砌,一如 DJ 把溫婉單調的音樂 remix 成 disco 版本。本來在 Call Past Rain 中的天使,瞬間掉落凡塵。這時候,陳暖暖的身體也像失控似地,以怪異的方式抽蓄起來。幾乎像是癲癇。從徐緩到倏的繃緊,又復徐緩、繃緊,她的動作,竟讓我不其然感受到一絲可怖。
我就這樣靠著美術室門口一張桌子,木然注視這個我素未謀面的女孩的一舉一動。
八分三十三秒的 Call Past Rain 後,還是八分三十三秒的 Call Past Rain 。同一首音樂固執地重覆,重覆,重覆。
噯,是你嗎?是她這句語調等於零的話,把精神早已丟進異境的我,拉回美術室中。
何謂語調等於零——我想可以這樣說,興奮是一種語調;悲傷是一種語調。平淡,其實也是一種語調。然而陳暖暖的話,既不興奮也不悲傷,但也不是平淡。那只是一句話,隨此以外別無其他,就像結晶體一樣純粹。
這話讓我一時不知如何回應才好。然而因為她讓開了身體,我得以看到背後的畫布。畫布上甚麼也沒有,唯獨左下角有一隻白皚皚的雪橇犬。牠在安心蜷曲身體,躺下熟睡,令人聯想到在母親懷中的新生嬰兒。
然而轉念一想,畫布上不是甚麼都沒有。甚麼都沒有的畫布是白色的,然而它卻是黑色。除了雪橇犬外,整塊畫布黧黑,一如畫室外的夜。
你是在尋找些甚麼嗎?少頃,我如此提問。然而陳暖暖一言不發,只步步向我趨近。
她說,沒有,已經再也找不著了。
再也找不著了?我把她的話重覆了一次。
她說那已經被黑暗吞進肚子裡。
可是雪橇犬看起來挺溫暖呀,我說。一頓,又補充道,暖暖的。
她卻搖頭:正是因為黑得甚麼也看不見,牠才蜷縮著睡。
我斟字酌句地說,如果蜷縮著睡夠暖和,就這樣一直睡下去也不失為一件壞事。
是不是呢......她猶豫了。在我身旁,拉出椅子坐下。
只要有時候,月光能照得到便可以——話到一半,卻被她打斷。
她說她怕。
晚上的美術室其實是很可怕的。一個人也沒有。工友也懶得巡邏。沒有聲音沒有同學沒有笑聲沒有嬉鬧,只有我和牠,但我們都被黑吞噬了。你能明白這種可怕嗎?
我還沒回答,她卻忽然笑起來,添了一句:想必你也一樣。
我說我沒甚麼。如果真的被吞噬,那我可能早已給消化得清乾淨盡。因為我甚麼都不是,只是一團薄霧。
毒霧,photochemical smog 。她搬出化學課的詞匯來,愉快地笑著說,你很毒,毒男。
以毒攻毒?我打趣說。
可能不好笑,她好像沒聽見這話似的,卻換了話題說,那是她第一次晚上去美術室。
我說知道。而我呢,可是這裡的常客,幾乎可以做房東了。
她靜靜地說,她也知道。然後,不無可惜似地嘆一口氣:問題是這並不是一個好地方。
音樂已至盡頭,再次重播。她忽然抬頭問我有沒有帶照相機。我說有。她說想讓我替她拍照,就在她畫畫的時候。
還沒待我回答,陳暖暖已經像白兔那樣,連蹦帶跳回到畫布前。
她仍舊像之前那樣,隨音樂擺動身體,繪畫雪橇犬細部。於是我把照相機調好,仗賴月光,把陳暖暖的動作紀錄下來。全身、半身、頭像、近鏡、遠鏡,無一不拍。拍的時候,她眼睛半開半合,咀角極細地翹起,或許稍蹤即逝,或許難以辨認,但她確實是在微笑沒錯。
我想此刻的陳暖暖,就像畫中的雪橇犬一樣溫暖。或許這樣說太過天真,但如果黑暗把我們全部一起吞噬掉,那其實不是甚麼壞事,最少我們可以彼此擁抱取暖。
黑夜總會來。當黑夜要來,就讓它來。
八分三十三秒間,我像虔誠的信徒那樣,默然注目陳暖暖的舉手、投足,在決定性瞬間按下快門。我沒有看螢幕,也不需要看螢幕。我知道它只能是我一生拍過的照片中,最好的一輯。
一曲終結後,陳暖暖放下畫具,越過畫布,過來拉起我的手。陳暖暖雙手好像無骨似的軟綿綿。月光把她眼睛中的海,照射出一度澄黃的波紋。今夜海浪頗大,波紋不規則地左右抖動,傳遞只有心靈相通的人才能感知的摩斯密碼。
現在,能請你把剛才的照片全部刪去嗎?她說。
* * *
答問大會後至投票日的一星期間,是冷靜期。這段期間禁止候選學生會做任何宣傳活動。學校本意是讓學生在了解參選內閣政綱後,有一星期討論時間。然而往日內閣政綱實際上都大同小異,並沒有甚麼足以讓人討論的地方,這也無所謂,最終還不是鬥朋友多。
然而今年卻不同。歐文亮的內閣衝擊了一直以來學生會的概念。至於衝擊是否成功,自答問大會開始便爭持不下,連過去對選舉漠然處之的學生也認真討論起來。到底學生會應該主外還是主內,平衡點應該在哪裡,一星期已過,還是沒有顯著共識。
然而在今日,也就是投票日,發生了一件事。因為這件巧合的事,讓學校得以像百川匯海那樣,凝聚出一股主流聲音。
當我回校打開《明報》時,便知道勝利者已經敲定。那是一篇全版訪問,文章標題是:《巨龍你擦亮眼——新世代政治樑柱》左上角一張大幅照片中有三人,其中一人是歐文亮。
鄭偉發一上中文課,便急不及待翻開報紙,興沖沖地談這件事。
歐文亮,你說得很好,我為你感到自豪。同學們,想必大家也知道,能在報紙上以這樣大的篇幅接受訪問,發表自己的觀點,是很難得的事。在這樣的場合,說話一定要很小心,說錯了被記者紀錄下來,不僅影響到自己,也會影響許多人,因為你代表的,已經不是自己,而是你所屬的許多團體,例如學校、政治組織......
鄭偉發請歐文亮出來,分享自己的經歷。我坐在自己位子上,一邊鼓掌一邊看陳暖暖。美術室的事,在我的腦海縈繞不止。如果不是她送的雪橇犬正在我家書桌上安靜地躺著,我恐怕無法相信,三天前那個夜,她曾經轉化成太古的巫女,在月光下翩翩起舞。
暖暖,陳暖暖。那夜,我攜了畫回家,澡也沒洗便攤在床上。我捧起雪橇犬,看了又看,思忖暖暖這一對疊字,和它的不可測的一切暗示和可能的意義。為甚麼那夜翌日,她沒有上學呢?
暖暖,陳暖暖。今天的陳暖暖,一點當日的痕跡也沒有。然而那無疑是她,我怎麼也不至於弄錯別人的樣子。難道是雙胞胎?當然不可能,又不是拍電影。但語調不同,態度不同,性格不同。
就連繪畫風格亦與她交給老師的作品集,完全不一樣。
她的眼神再次復歸山本博司式的恬靜。然而在那風平浪靜背後,現在我看見了隱約在遠方呼嘯的暴風。陳暖暖不僅是萬里無雲的睛天、也是灰朦朦的陰天、甚至是暴烈的雨天。陳暖暖是天氣。
忽然傳來鍾敏兒的聲音。她揶揄說,喂,偷窺別這麼明目張膽好不好!
我問她,是不是知道關於陳暖暖的事。
陳暖暖?甚麼事?她赫然問。由於話說得太大聲,旁邊同學轉過頭來偷笑。
你不要這麼大聲好不好——
她問我是指哪方面的事,我說我甚麼都想知道。
於是鍾敏兒告訴我,陳暖暖有一個姊姊叫蓉蓉,在中大讀心理系,是薄有名氣的畫家。我追問她還有沒有其他知道的,她卻狡黠笑道,怎麼了,你喜歡她呀?
我說,我只跟她說過一次話。
歐文亮兀自在分享他的經驗,但我發現除了我和鍾敏兒(理所當然地)沒有聽外,陳暖暖也沒有聽。她雖然直勾勾看著歐文亮,但思緒卻落在其他事情上——我如此感覺。
* * *
來,我知道一個地方。
午膳鐘聲響起時,我這樣說。自班房奪門而出,鍾敏兒緊隨身後。
我們在如瀑布傾瀉而下的學生群中逆流而上,跑三層樓梯來到天台。樓梯盡頭門前有一條鮮黃色繩索,像毒蛇那樣把路攔住。蛇腹上懸垂一塊卡紙牌,寫道嚴禁內進。我伸手把繩索拉起,讓鍾敏兒俯身通過。然後我也自己通過。
門後是一塊石屎空地,四周圍欄杆。空地中間有一部巨大機器,無論有沒有人監督,它也兀自在那裡轟轟發熱。今天天空灰濛濛,雲層像弄髒了的綿絮那樣團積在低空中。在這裡可以聽到七層樓下,學生打籃球、買午餐、嬉笑、閒聊的聲音。而天空則像躲在舞台後方的貝斯手那樣,彈奏淅淅瀝瀝的背景聲軌。
當鐘敏兒說不想見老師,留在班房又怕被逮住的時候,我就想起這個地方。天台我常來,這是全校唯一可以讓人享受寧靜——當然我是指精神上——的場所。
她四下張望,笑道,這裡可以開一個盛大的 Party 。
我也笑了一下,正待回應,又聽她說:簡直就像是為你而設的場所似的。
我們在靠牆一小塊擋雨的地方席地而坐。
鐘敏兒出事,是在今天上午。她那自然而然生成的「非常女生性經驗學會」,其中一個與我們同班的「會員」去時鐘酒店時,給訓導老師遞個正著。
這個訓導老師我們稱她做金魚王,有名嚴厲。約莫四十七歲,臉上一隻紅鼻子說話時不住翕動,既像在哭,又像在生氣,總之就是很激動。無論說甚麼話也激動,即便簡單一句 good morning class 也激動。雙目深陷,上半眼皮一塊掉落半塊,眼睛瞇成一條死魚的形狀。頭髮在眼眉上約一隻指頭位置,攔腰一把剪下。
雖然她叫金魚王,但相貌與金魚無一點相同之處。不過是教生物課的她,在某一課上談到金魚時,不知是否受到甚麼刺激,忽然悠悠地一邊唸 goldfish , goldfish ,一邊嘟咀巴扮起金魚來。
自此她便得到金魚王的稱號。
被其他老師抓著,或許還可以求情,但金魚王是斷然無一點辦法的。不過,如果是時鐘酒店,那大概哪個老師也不會放過,我想。
酒店在九龍塘。一個男生牽她內進時,金魚王一支箭似地衝去,大聲吆喝女孩的名字。她厲聲問男的是誰,男的向女孩望望,又向金魚王望望,說不干他的事,晃晃悠悠走了。
對法例我不很認識,不知道在援交中,女生和男生分別是否犯法。如果是的話,又要不要坐牢。據說援交這東西,在2013年的香港,就像吃麥當勞一樣普遍。如果要坐牢,那很可能要多開幾十家女子監獄(香港有女子監獄嗎?)才能容納全港的援交妹。
或許開一間香港援交拘留所也不錯。簡稱的話,就是港交所了。
敏兒是在第一個小息後得知這事的。整個上午一直不見那女生,還以為她請了病假,及至小息才見她灰頭土臉揹書包返回班房。一進門,連自己的坐位也沒去便逕直跑到鍾敏兒處,臉埋在她肩上哭起來。先是啜泣,繼而是出聲的嚎哭。鍾敏兒摩挲女生頭髮,問她甚麼事。那女生說對不起,對不起。大約五分鐘後,才開始平靜下來,嗚咽著跟她說了。鍾敏兒一邊聽,一邊小聲在她耳邊不住說,好的,我懂,沒關係,我來處理。
小息過後,鐘敏兒隨即接到訓導處的呼召通告。金魚王問她是不是覺得教同學做援交很威。鍾敏兒沒有答話。她問她知不知道自己叫做 mama san ,或者雞頭。鍾敏兒沒有答話。她問她是否有從中抽佣。鍾敏兒依然不答話。
她問她知不知道這是刑事罪,要坐牢。鍾敏兒還是沒有答話,只是低頭,卻開始流淚。
第二個小息過後,金魚王得去上課,就把鍾敏兒先放回課室,要她午膳時間立刻再回去訓導處報到。
然而我幾乎在一堂課過後,才看到鍾敏兒回來,若無其事地在我身旁坐下。後來她告訴我,離開訓導處後,她在洗手間洗臉,坐著一直等眼眶紅腫消退到沒有流淚的跡象,才返回課室。
一些好事的同學問她發生甚麼事,她只笑笑說,小事。反倒是被逮著的女生,一直趴在桌上,也不知她在哭還是在睡覺。那是鄭偉發的連堂。他喊她的名字,其他同學連忙擋駕,說她不舒服,請老師不要打擾她。鄭偉發見狀,也就不置可否,繼續教他的書。
從識趣與否的角度講,鄭偉發是一個好人。
我可能沒有辦法賣化妝品了。鍾敏兒說。蜷曲雙腿,雙手摟著膝蓋。
老實說,我無法理解賣化妝品對她有多重要,所以不能設身處地去想,再加以回應。只好沉默。
少頃,她問我覺得是不是真的要坐牢。我說應該沒這麼嚴重吧。然而她說她已經十八歲。成人犯罪,不是要坐牢麼?要是真的要坐牢怎麼辦?
於是我坐直身子,轉過頭認真地看著她。我一字一頓地道,這件事畢竟與妳無關。
鐘敏兒說,可我也不得不理解她的處境呀。那被抓住的女孩,家人很嚴厲,受人唆擺還好,要是他們知道女兒自己上網接客,一定會把她殺掉的。
鍾敏兒,妳也得理解妳的處境呀。如果妳真的無緣無故跑去坐牢,那妳媽和妹怎麼辦?
她好像沒有聽到我說話似地,默不作聲。雨下得愈來愈大,滿眼望去,一切莫不罩上層層輕紗。真是漂亮不已的畫面——一如醉酒者以迷糊視線看人,總會把人看得特別漂亮(所以 one night stand 要去酒吧而非 starbucks )。如果有誰能在畫布上繪出這樣的意境,那他可以是一位優秀的藝術家。作品應該要用畫框鑲起來,讓它永遠流傳。
然而大自然毫不費力地把它畫好,又毫不猶豫地把它摧毀。一旦作品被摧毀,它便等同不曾於世上存在過。
然而大自然只是說一句,嘿,甚麼嘛!說消失就讓它消失。
藝術是永恆這回事,在自然面前,根本無從談起。在這沉默的時刻中,我如此想著許多許多。
當然我知道鍾敏兒聽到了我的話。在我說那句話之前,她也早已想過這一點,我如此肯定。
她把視線投向煙雨中的一處。良久,才吐出一句話。
你知道嗎,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這幾年來我不時受這種事情困擾。要是她這樣哭著求我,我還不出手幫忙,那我不是人。但是要是我幫她,如你所說,我家怎辦呢?
忠義兩難存,我如此回答。
她淡然笑了起來。
世事如此,直至實際上有甚麼事情發生了,人才會明白那些套語的真正含義。我總是努力讓身邊的人快樂,但很多事情,無論怎樣選擇也無法令所有人開心。
我說這是理所當然。你為某個目的而做的選擇,往往會把你帶到與這個目的完全迥異的結果。比方說,本想去吃晚飯,過馬路時卻被車撞斷了腿。
對啊,那怎麼辦才好呢? 她問。
於是我說了一個故事。
有天,一隻鬼要出門見工。然而站在家門前,它忽然不動了。它正為該先踏出左腳還是右腳的問題而苦惱不堪。這可不是開玩笑,可能它的一生會因為這個選擇,變得完全不一樣。比方說,先伸出左腳會踏到狗糞,令面試官聞到臭味,心生不悅;先伸右腳則會踩到一百元,在巴士壞車時可以改搭的士赴會。然而到底是踏左腳還是踏右腳會對鬼生構成最佳影響,那基本上是無從計算的。
如此鬼沉思了許多年。一天,某道士經過,見鬼裹足不前,便問它在幹甚麼。鬼把他苦思不得其解的疑問訴說了。聽罷,道士說:這還容易!
結果怎樣?她歪起頭問。
我說這就是殭屍的由來。
她擺出一副「甚麼嘛」的表情,笑著用力把我推了一下。消極人說消極話,她如此定論。我聳聳肩,不置可否。
她提議,鬼可以聯合其他鬼,一起就這個問題思索,討論出最適當的答案。然而我搖了搖頭,因為沒有最適當的答案這東西。
可它總要走啊,難道就這樣一直站著嗎?她說。
就這樣一直站著不也挺好嘛。實際上我如此認為。
她說,可它家中的老婆仔女會餓壞吧?
那應該打從一開始便不要弄來甚麼老婆仔女。
淅瀝的雨聲倏地推高音量,天空下起傾盆大雨。現在金魚王想必正為失蹤的鍾敏兒焦躁萬分。然而我們這刻卻在看雨絲把天空切割成小片小片。想到這裡,不其然感到抱歉。然而令她焦躁萬分的不是我,而是她自己。歸根究底,她何苦執著於午膳時間見一個與她無甚關係的女學生呢。
她開口問:你這個人呀,即便沒有誰也能活吧?
我笑道,假如學生不必陪老師活,實在輕鬆得多。
但她緩緩搖頭,說我這種生活方式不行。有一天會後悔。
接著,她不無痛心意味地嘆口氣。
與此同時,我卻過於依賴他人而活。看,我現在還在關心你的生存方式哩。我這樣也不行。
有時我覺得自己像染上了毒癮,一種叫交流的毒癮。總是渴望和別人交流,也真的這樣花時間做了,滿足感也有了,但毒癮卻一點也沒有減少。」
我看著鍾敏兒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塵。
她說,如果我是空氣的話就好了。這樣便能默默把所有我想他們快樂的人包圍。
說完,她向前邁出三步,讓身體沒入雨中。遠方的雷像太鼓聲那樣迴盪。鍾敏兒回過頭來,莞然一笑,問我如果她真要坐牢,能不能拜託我照顧她的媽媽和妹妹。
我也起身走到她身邊。那是一個無風的雨天,冷水垂直打在頭頂、全身。我說,傻瓜,你的男朋友呢?她說,早分手了。然後,她緊緊抓住我的右手。
嘿,你答應我好嗎?
這便是在緊急關頭還顧念他人的鍾敏兒。
* * *
事情後來以最好的方式結束:報警甚麼的,金魚王一概沒有實行,怕是因為誰也不想把事情鬧大之故。打電話叫來鍾敏兒的母親。跟金魚王談了五分鐘後,鐘媽媽便不無優雅地走出來。敏兒問她談了甚麼,她說:我跟妳老師講,你們性教育不好,要我女兒教,還給她找麻煩?敏兒笑了,又問:唆使賣淫呢?她媽說:噢,也談到這一點。我說,跟自己女兒相處了十八年,她自己賣淫很有可能,至於逼別人賣淫這種事,你做她都沒做。這女兒連把自己害死,都不願動人一條汗毛。固執得連我都覺得生氣。
敏兒聽完,再次笑了,笑得非常愉快。
事情還沒結束。鍾媽媽故弄玄虛似地眨眼問,你猜你老師怎樣回應?這麼一著,鍾敏兒也好奇起來。
鍾媽媽三日後才揭曉答案:當時金魚王微笑說,這個我也曉得。
看,事情永遠朝著無可預計的方向邁進。而人只能在其當中,聽憑命運差遣,像大海上的可樂罐那樣,漂到哪裡是哪裡。人浮於事,這又是另一句套語的實例。
* * *
自不待言,世上大多數事情皆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比方說人的記憶。你要讀的書,要記住的公式,只要腦袋不願意,那它便如雪櫃放不下大象那樣,任你怎樣努力也無法記進去。
又有些說話,一些事情,雖然發生在只那麼一秒,卻怎麼也忘不掉。
記憶中好像是中一的事,或者是中二也未可知。我們學校禁止向鄰班同學借課本,原因是忘記帶課本是犯錯,犯錯便要負責任,而借課本就是逃避責任的行為。這種思路說奇怪也真夠奇怪,不過問題是當學校作為一個整體去考慮事情,那它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體制。體制有體制的思考模式,不妨視為另一種生物。就像狗何以興奮時會擺尾,人未必很能理解,這也是合理的事。
所以,作為活生生的人的學生,不必太花心機理解狗的思維,仍舊互借課本。潛規則是萬一事情被逮著,借書人要保護借出者,盡量不要給對方添麻煩。
一次,我把數學書借給好朋友,後來被老師在課堂上發現,厲聲問他那是誰的書。他無論如何也不肯說。老師單獨把他見了,承諾不會追究,只想知道借出者是誰,好朋友才戰戰兢兢說出我的名字。
他不是好人,你要小心點。老師聽罷,如此回應。
後來好朋友把這件事告訴我了。
他不是好人,你要小心點。從那時候開始,這句話便像基因那樣,深深陷進我的生活中,彷彿從此我就戴上了一副脫不下的眼鏡,看世上所有事情,或多或少都變得不再一樣。兩者之間的差異,可能是「好人視角」與「壞人視角」的區別,我如此猜忖。
陳暖暖在下車一刻,對我說「你很危險」,大抵也將構成我生命中無法分割的一部份。從此以後,我就是一個危險的壞人。孔子不是五十而知天命麼?我十八歲未滿就知道了。
臨近年末,為趕交視藝科作品集,許多同學放學後在美術室待到很晚。我也為煮薯蓉忙得不可開交。而陳暖暖呢,她似乎已經完工,看樣子不過在做些添補削減,讓作品集顯得更好,然而為此她也花去不少時間。
不用說也知道,她要交的,終究是粉色背景的動物畫系列。而黑色那一幅,仍舊擱在我的房間裡,彷彿是一條冬眠的蛇。
九點鐘時,美術室只剩下我們兩個人。她先走,對我簡單地說了一句,再見。
要回家了吧?我連忙問。其實我是在刻意等她。我問陳暖暖,家住哪裡,托辭天色已晚,提議送她回去。當然是非常老套的藉口,可那沒關係,我只須要隨便甚麼打開話匣子而已。
她聽罷,獃了一下,隨即像聽到甚麼有趣事情那樣笑起來。或許我這舉措確實可笑也未可知。然而無論如何,她還是答說,好。
我再次問她住甚麼地方,她只是笑不答理。
於是我們自學校離去,沿P街下山,經 A 街前往 M 區。路過的運動場上只剩下零星三四個男生射籃,觀眾席上有兩個女生低頭撥弄手機。樹影綽綽。一切在昏黃的街燈下,莫不儼如舞台上的一景,經過導演刻意安排,只為傳達某種意義。舞台中央,陳暖暖不發一語,只一個勁兒默默走。
我不知道她要走到哪裡,所以只能緊跟在身後四五步距離的地方。愈接近 M 區,車便愈多,街道愈熱鬧。然而她只像十月秋風那樣在人群中急步穿插。即便前面有人擋住路,她也不肯停下,只管逕直從路人的夾縫中通過,有時甚至逼得對方停下來遷就她。看上去陳暖暖似乎因為甚麼原因,非常希望盡早回家。
轉入N道,在 N 中心前的巴士站,她倏然停下,霍的登上一架正在停站的巴士。我幾乎死死撞向她的背。好歹止住腳步,連忙跟上車,這麼著才知道那是開往屯門市中心的 52X 。原來陳暖暖住得這麼遠。
她在上層後面數起第三排左方靠窗的位置坐下,迎面向我微笑。幾乎直到這一刻我才確認她記得我的存在。
我也在她身旁坐下。
然而接下來的十五分鐘,她沒說甚麼,只看窗外街景。厚重的玻璃隔絕了巴士外的聲音。街上行人如鯽,叫賣的人努力叫賣,走路的人費勁走路,然而這些都與在玻璃窗後的我們無關。在這十五分鐘內,我看到的只是陳暖暖的黑色長髮。與窗外大亮的城市夜色相比,彷彿黑夜不在外面,而在陳暖暖這一把頭髮上。
她轉過頭來,莞爾說對不起。甚麼對不起?我問。她說剛才我問她家住哪裡,但她卻沒有回答,很不禮貌,所以對不起。
我說那個我已經忘了。不是客套話,是真的忘了。
然後,微妙的沉默再次填滿我們之間的空氣。正當我在思忖怎樣打開關於黑色油畫的話題時,她卻先道,你這樣不回家,真的可以嗎?我說我媽以為我還在美術室哩。
爸呢?她問。
我說他跑了。
她像在推敲甚麼似地歪頭。俄頃小心翼翼地問,是否可以聽我說更多。
如是我坦言相告。那是小學三年級的事。父親往大陸工幹時認識了內地女人。首先是每次北上工作相約她同床共寢,後來變成偷情為主,工作為次。愈來愈少回家。我媽憑第六感意識到出事,跟他攤牌。平心靜氣地讓他選,要北菇還是要她。父親說要她,不會再見北菇。一星期後跑到北菇處,從此沒再見,至今下落不明。三個月後我媽接到離婚信。離了婚,割了脈,給救回來,不知是好事壞事。
這話我對誰也沒有提過,鍾敏兒也沒有。不是甚麼秘密,人家問了回答便是。只是人家沒問。
她問我現在母親可好,我回答說,正常主婦一個。早上催上學,下午催做功課,晚上催擦牙睡覺。別家有的嘮叨,她一點不少,但也不多。
陳暖暖聽罷,噗哧的笑。
十年前的事,即便傷口沒有復完,也已經用繃帶包好了,不會有的沒的直淌血,我說。
十年前呀......陳暖暖附和道。閉上眼睛,像在回憶甚麼。
她說她也只有母親。父親死時她八歲。死法很特別,是被蜜蜂螫死的。她說他是一個很好很好的男人。待誰都好,總能夠讓身邊的人都高興。
喏,這很不容易吧?無論大小事,平衡各方利害,計劃周詳,以巧妙的方式做出每個人都感到滿意的決定。然而我爸就是做得到。比方說,他總是小心翼翼地行動,令我和姊姊不會為爭奪甚麼而討厭對方。即便要爭,例如他手中只有一塊波板糖——實際上他手中不可能只有一塊——也會用盡一切辦法,讓得不到波板糖的一方,心平氣和。
父親死後,陳暖暖姊接近精神崩潰。現在還像變了另一個人。以前她爸常以遊山玩水作家庭樂,一家都喜歡自然。現在她姊見蟲子便怕,不敢踏入森林乃至草地半步。
這倒奇怪,我想。因為我知道陳蓉蓉是一個以畫森林聞名的畫家。然而我沒有把這話說出口。
陳暖暖說,她的媽媽是一個非常厲害的女人,這麼一個值得信賴和依靠的丈夫,忽然沒了,卻好像甚麼也沒發生那樣,仍舊維持家庭日常。因為丈夫的死而不得不工作,但還是按時回家做飯,晚飯後還特意安排家庭聚會時間。也是因為母親堅強,她姊姊才得以在某程度上恢復過來。
然而昔日的姊姊,大概怎樣也回不來了。過去的我、我媽也一樣,都已經伴隨我爸的死,一起下葬。
陳暖暖說完那段話以後,我們彼此不語,只各自剛才交談的內容、以及交談無法傳達的思緒和感情中獨處。巴士人不多,當我們放棄話語,四下除巴士運行的聲音外,便無一點雜音。窗外,深夜的青馬大橋像電影鏡頭那樣從右至左緩緩推出。據說這是香港旅遊業一大賣點,是香港十大必到 checkpoint 之一。然而世上有各種各樣的城市,城市有各種各樣的大橋,為甚麼就非要看青馬大橋不可呢?
人們到底希望在透過青馬大橋,歌頌些甚麼呢?
有時候我覺得,現實就像氣球的橡膠皮,千辛萬苦,青根暴現地拉扯,只為裹起一團空氣。我想成為空氣。
在黃金海岸下車已是十一時許。我隨她走到海灘上,挨肩席地而坐。海淘拍岸的沙沙聲撲面而至。四下無人,黧黑的夜下,海水宛若墨汁,以幾乎看不見的波幅上下擺動。若不是遠處船隻點燃起零星的幾點燈光,幾乎無法看見。
黑不見底的天頑固地清淨,無一點雲。抬頭得以看到香港難得一見的星空。聽說星星其實極其遙遠。傳到我們眼睛的,可能是千萬年前發出的亮光。現在這些星星怎麼了呢?或許已經死去也未可知。據說,星星在死去一刻最漂亮。
我想起北極星,據說人類千古年來借助它的光芒引路,然而它卻可能不過是一業已逝去之物。我們就這樣向無前行了千萬年。
我們談到了星空的美。她說,以前每當看到大自然那莫可名狀的漂亮,便會感謝起天父來。
這話我聽來有點出奇不意。就是說,現在不感謝了?
她抬頭仰望星空,月光柔弱地舖在她的臉上。是的,她說。
我進一步問她,不相信了?然而她只是看星。
如果不想說的話,那不說也沒所謂。
好長一段時間後,她才反問我有沒有信仰。隨即自己又道,應該沒有吧。
我笑著搖頭。母親是佛教徒,至於我則怎麼都無所謂。
她問我,甚麼是「怎麼都無所謂」。
甚麼是「怎麼都無所謂」呢?給這麼一問,我也不得不思忖起來。
有神有佛,都與我無關。反正現實甚麼也改變不了。我既不是奧巴馬又不是方濟各,也沒試過殺人強姦。即便有神,祂既不會優待我一片星空,也不會懲罰我以颱風。我想這樣說大概能表達我的意思。
信念呢?她如此問。你不會受某種信念感動嗎?比方說認為「如果按那種方式生活」也不錯?
在將近十八年人生中,作為事實我明白到一點:那些我曾經相信的,後來往往發現是錯;而那些乍看起來離譜荒謬的,卻又愈想愈合理。價值觀在兩極之間不斷徘徊。人生好像就是這麼一回事。
她眼望遠方,想了許久後,微笑說,不很懂,太複雜。
妳呢?我問。
她搖頭說,我想要的東西,它沒能給我。必須在別處尋找。
比方說哪處?
她笑而不語。
後來我發覺這是陳暖暖的習慣。許多問題她都以這樣的方式回應(或不回應)。
如是我們在星空包圍下默然而坐。這裡可以聞到淡淡的生蠔味。然而這其實不是生蠔,而是海潮。可人們卻因為吃生蠔比看海多,所以把海潮味誤會成生蠔味。這就是作為人類的我們理解世界的辦法。無可避免的誤會。
當我問她為甚麼爸爸是雪橇犬的時候,陳暖暖有好長一間不作回應,連笑容也不給,只是眼望墨汁之海。
大若過了半小時左右吧,她才說,雪橇犬叫阿 P ,是父親養大的。阿P死去時她四歲。那時候,她實在哭得太厲害,竟無法停止,幾乎要到窒息的地步,於是她父親便說,好了,別哭,阿P作為爸爸一部份,仍然繼續活在世上。以後看到爸爸,就等於看到阿 P 了。
陳暖暖拾起地上的枯枝,在沙灘上開始畫起火柴人來。先是一隻大狗、一個男人,繼而是一個女孩。然後,她把他們全部圈起來。
畫完以後,陳暖暖便開始嗚咽。我一時不知所措,只能湊近摟住她,去數浪潮的數目。她就這樣挨著我的肩膀哭泣。數到第一百三十二個,陳暖暖才別過頭去。她說,夜了,走罷。當時時間是十二點三十分。
她領著我,又回到了 52X 號巴士站。我們搭乘最後一班車沿路折返。她說她住學校附近。
本來陳暖暖沒有話,只望向窗外沉思。然而路上她忽然像月光自雲層探頭那樣,毫無先兆地笑了一下,然後對我說,你把女孩子弄哭了。
我向她道歉。
她說我有一種 field ,稱為 Cry field 。每當她一接近這 field 就會產生 crying effect ,直想哭得不行。曾經有過好幾次,她與我在學校擦身而過,鼻子便隨即一酸,按捺不住,就這樣瘋了似地跑到洗手間,關起門嗚嗚的哭起來。還不敢讓人聽見,非常辛苦。
至於何以我有這種奇異能力,連本人也感到莫名奇妙。
在美術室那夜呢?我問。
她說也哭了。或許是在 Cry field 待得太久的關係,那次她就像中了輻射似的,整晚沒睡,一直哭。直至清晨仍不能停止,只好請一天假。
她說我簡直就是核廢料。說完自個兒咯咯笑。我也跟著笑。
她說再也不要見我了,因為不能再哭。我說,想哭便哭,有甚麼大不了的。
她嘆口氣,說我就是這副脾性出問題。
你自己也得好好想,總不能一世像核廢料那樣活下去吧?她如是道。
這是第二次聽誰說我的生活出了致命問題。我不禁沉思,到底問題在哪裡,又會帶來怎樣的後果。然而這對於十八歲未滿的我而言太困難。只要一想,腦袋便尖銳地疼痛起來,無法繼續思考。
當然我可以大聲地說,我沒有問題,問題在他人身上。眾人皆醉我獨醒。然而事實是否真的如此呢?老實說,連我自己也沒有信心。
巴士上除我倆,別無其他乘客。有那麼一瞬,我忽然像失重那樣,忘記了巴士從哪裡來,往哪裡去。為甚麼午夜時份,我會在這巴士上?身旁的女孩是誰?我又是誰?我忽然覺得,自己和陳暖暖是蒸騰而升的霧。
然而在下一刻,失重感驟去,我們又回到了現實。只有巴士外的景物從屯門公路變成青龍頭,證明了時間流逝。我們在這無可挽回的時間中坐巴士。
陳暖暖把頭倚過來,挨在我的肩上。
她說她知道我現在要去美術室。
我問她要不要一起去,但她拒絕了。她說,人終究是有家的,她要回家了。
我笑道,妳不是已經回去了麼,黃金海岸的海灘。妳已經帶我去過了。
但陳暖暖卻緊接著回答說,不,那是你的家。
她說她再也不會在晚上去美術室,再也不要跟我說話。
你很危險。
她一邊重覆這句話,一邊把頭用力在我的肩膀上磨蹭。
就我單方面而言,並不希望事情以這樣的方式結束。不過如果她說不要再與我說話,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想必她也有她要考慮的事情,無論那事情要把她引領到怎樣的結果。
* * *
星期六。我沒事做,在家一邊聽本龍一和 Morelenbaum2 的 Casa ,一邊烤面包吃。下午四點十七分的時候,接到鐘敏兒電話。她劈頭一句便問:沒有去那個吧?語調不無開玩笑的意味。我說,傻的嗎,怎麼會去。
她說,天氣很好,要不要去學校後山散步?
於是我答應了她,相約五點半在山腳見面。熄火,把車打芝士夾進烤好的面包裡,吃著出門。
我們經過上次同學做愛的涼亭,走到山頂。那時太陽開始西下,天空一片彤紅,美麗直如莫內的油畫。或者說,莫內的油畫就像彤紅的夕照一樣美麗。我們在長滿青苔的燈塔底下看日落。
我想起鍾敏兒說過今天要跟男朋友(那是繼天台那件事之後的另一人)去長洲,便問她怎麼沒去。她說,去了,散了,又回來了。我問她是不是吵架,她說不是。我問她那幹甚麼散了。她說,她跟男朋友說了,不想再這樣。每次見面都做愛。
鍾敏兒這樣說了?這可能嗎?我打趣道。她笑著把我捶了一下。接著她說,她已經十八歲,有自己往後不得不考慮的事情。
說完,從紙袋裡取出一個手掌大小的蛋糕。生日快樂,她說。
那是一個手造的巧克力蛋糕,上面歪歪斜斜寫上我的名字。
我們在黃昏下點燃蠟燭,然後又把它吹滅。許了願,切了蛋糕,我們二人吃著。吃到一半,鍾敏兒倏的問我昨晚跑到哪裡去了。聽她這麼一問,我便問她怎麼知道。她說她昨晚打過電話給我,不通。
跟你在尖沙咀 Greenbox 唱通 K 都試過幾次了,回家不是走那個方向,對吧?她說。
真是細心的女孩,我這樣想。於是我直接告訴她說,不喜歡唱 K 。她一聽,倒提起興趣來,問我為甚麼。我說我看不到它的意義。
那你唱完後到底跑到哪裡去了?她又問。
那一夜我聽著 World's End Girlfriend 的 Storytelling, again 在海傍散步。
她問我是否看到了聽音樂在海傍散步的意義。這問題問得非常好,其實也看不到。
然而兩者之間,決定性的差異在於唱 K 是一種集體無意義行動;聽音樂散步則是個人無意義行動。
所以就是說,個人可以無意義,而集體則受不了,是這個意思嗎?她這樣問。
想不到鍾敏兒也可以把問題問得這麼尖銳。我只能搔了搔頭說,那倒不是。
如此想來,可能不是有無意義的問題。或許可以這麼講:如果生活是一場渣打馬拉松,那當中有人鬥快跑、有人獨個兒跑、有人踱步、有人不知為何繞圈跑、有人乾脆原地踏步,而我只想坐下來,一個人喝水、吃香蕉、看風景。當然那只是比喻,至於具體的做法是,在海傍聽音樂。聽同一首歌,重覆又重覆。
她不說話了。過一會,才開口道,你這個人是獨男。孤獨的獨。
我思想要怎樣回應她,俄頃終於找到一個方法。
妳之前說過想要變成空氣,記得嗎?我問。
她說她記得。
我說我可以變成空氣。平日生活,比方說乘車、逛街,我盡量不讓自己觸碰到任何東西。我會把四周構想成類似電腦掃瞄下的三維空間,每樣物件都在這空間佔有一定位置,而我則在這些佔有的位置間遊走,無干無涉。所以,當我要上地鐵而人們自車廂湧下,我總是讓他們先下;當我要下車而人們湧上,我總是讓他們先上。像旺角這些人太多的地區,能避免去的話一概不去。即便在人比較少的地方行走,也小心與他人保持五步距離。
五步距離!她如此重覆。鍾敏兒對這一點感到難以置信。她說,處處注意環境,不會很辛苦嗎?
一旦習慣了,也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這種生活方式,令我無論存在與否,對他人而言也毫無分別。這麼著我就成了空氣。
聽音樂,也用耳機一個人聽,從不聽現場。喜歡一個人默默聽。
蛋糕吃完後,我們就像平時那樣,她吸煙,我喝酒,聊著無關痛癢的話題。
聊到一半,鍾敏兒「喔」的一聲說,是他們。
遠處看見我們班十來個同學沿山路浩浩盪盪上來。幾個男生手上抽一個大塑料袋。他們大聲說大聲笑,看起來非常興奮。
雖然今天遊行鍾敏兒也沒去,可是她的態度畢竟與我不同。她只是對政治感到煩厭而已。
我問她今天有多少人去了,她說我應該問多少人沒去。只有她、我,和一個女生沒去。
歐文亮這傢伙真有他一套,我說。對於這一點,鍾敏兒也認同,她說他很有領袖魅力。
這時候我看見了殿後的歐文亮,在他身旁的陳暖暖。
鍾敏兒說,青頭仔,你今天也十八歲了吧,變成大人了,知道嗎?以後你也有你必須要考慮的事情。她問我,這樣說我是否懂得她的意思。
開始入夜,家家戶戶亮起燈了。我別過頭去看T區夜景。雖說漂亮,但說穿了不過就是燈火通明。香港哪裡不是燈火通明?如果美滋滋的睡上一覺叫做幸福。那香港豈不是充滿不幸。
正想著,鍾敏兒忽然提議起玩紫微斗數來。她咯咯的笑,說是最近學的,現在法號是神婆鍾。她問我,大學選了甚麼科?
我選了護理。
護理!你的志願是當護士嗎?她問。
我說,也沒有甚麼志願不志願的。反正那東西比較不那麼難考入,而且出路好。
她擺出一副很不滿意的樣子,說,來,我幫你算一下合適的職業。
我告訴她我的時辰八字,她弄來弄去,又按手機又掏書,研究又研究,良久後像判刑那樣宣告說:你沒有主星。
沒有主星是甚麼意思?
她一聽,倒為難起來,說自己也不太清楚。第一次遇到這種命格。或許是命理並無決定性特徵,或許是容易受環境影響,可能。
我揶揄她說,甚麼嘛,神婆,神棍吧。
當我們再轉頭看涼亭那邊時,同學已經聚集在那裡。他們從塑料袋取出小食和啤酒,熱鬧非凡。要是他們沒來,那後山就能像往常那樣寧靜。然而他們已經來了,我也只好把它作為事實接受下來。其實不過是環境變得吵鬧而已,也沒有甚麼接受不接受的,大不了我拂袖而去。然而作為一個理性選擇,我沒有走,那我就得老老實實接受現況。沒有甚麼值得抱怨的。
我忽然想起歐文亮要去英國讀書。問鐘敏兒,她說是去牛津。鐘敏兒她消息靈通得很,因為她,我得以在僅與極少同學交流的情況下,得悉全班大小事。雖則知道也沒有甚麼大不了。
陳暖暖要去讀社會學。她驀然說。
社會學就是讀些甚麼?我問。她說不就是讀關於社會的事嘛。
雖然這樣說了,但還是不很明白。
她也攤手道,你不明白的事我怎可能明白。
這時候,其中一個同學無意間仰望燈塔,發現了我們。當然我們本來就沒有躲藏的意思。不怎麼熟的同學。平日也會說話,可是不到三句就會止住。如果搭巴士碰面會裝作沒有看見,遠遠躲開。倒也沒到他上車我便下車這麼嚴重的地步。
那同學先是一怔,然後裝作沒有看到我和鍾敏兒。他和幾個同學交頭接耳,不知說了些甚麼,其中一個與鍾敏兒很要好的女生,隨即舉頭向我們揮手。其他同學見狀,也向我們揮手。那個本來裝作沒看見我們的同學也揮手。
因為大家都揮手了,陳暖暖便也看到了我們。老實說我從剛才開始,便一直注意她。她嫻靜地站著,不怎麼說話,若有人跟她搭嘴,她便點頭或微笑,或簡短回應一兩句。然而大伙兒揮手的洶湧之勢,卻把這嫻靜徹底打破。我看到她無意識地朝我和鍾敏兒的方向望來,一瞬間便失了神,隨即別過頭去。
歐文亮也別過去。跟她不知在說些甚麼。附近幾個同學停止揮手,安靜下來,不知所措地朝陳暖暖望去。歐文亮搭著陳暖暖的肩,領她到遠處看不見的一角。
幾個同學還兀自向這邊揮手,示意我們一起參加慶功派對。鍾敏兒只是舉手回應致意。
過了大約半小時吧,歐文亮牽著陳暖暖的手回到涼亭。同學見了隨即起哄,笑聲不絕。如果那是一部青春片,那這個鏡頭就有著「年輕真好」的含義。
換了是我,也會喜歡歐文亮吧。鍾敏兒說。
或許是香港空氣污染好轉,罕見的星空又出現了,它與在黃金海岸那夜,同樣漂亮。那來自遠古的光,走過不知多少光年的路,深深嵌進我的眼睛之中。怎講這也是一件奇妙的事。單是這一束星光的力量與恆心,已足以讓恆久遠和永留存的愛情之類的一切一切,全部瞠乎其後。
對不起,鍾敏兒忽然道。我看到她揩了一下眼角。
為甚麼我總是讓女生道歉,又總是讓女生流淚?於是我問她,我是不是真有種 cry field 。她問,cry field 是甚麼?我說就是讓人一接近就想哭的力牆。
她說,低 B ,這才是第二次哭呢。何況她根本就沒有哭,只是眼濕濕而已。
我有點不解,第一次哭是在甚麼時候?她說在天台雨下。
歐文亮、陳暖暖和同學都散盡後,我們仍然在星空下坐著,讓千億年的時光進入十八歲的我們的雙眸之中。
噯,剛才你說,在海傍散步時聽的是甚麼?鍾敏兒問。
如是我掏出 iPhone ,播放 Storytelling, again 。
我們一直在燈塔下坐著,聊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