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22日 星期日

搞爵士樂酒吧是一種行為藝術


2011-08-05

搞爵士樂酒吧是一種行為藝術

晚上八點十分,我們乘扶手電梯,經過那總是引來長龍的八達通兩蚊機,與《重慶森林》中梁朝偉的寓所,往Visage One 走去。那是一爿小店,老闆Benky 平日剪髮,逢周六晚搞爵士樂。客人入場,向Benky 要酒,捧了酒杯,投五十元進玻璃樽。嚴格而言,算不上買賣。

到埗已是十五分有多。推門進去,Benky 說,真早啊。其實已遲了十五分鐘,可店內除了他就只有兩位樂手。我們要了酒,跑上閣樓,覺得有點冷清又走下去。三十分,Benky 對樂手說,其實可以開始了。於是親密的五人音樂會開場,音樂帶有拉丁和Bossa Nova 風味。

玩了兩三首,推門進來的人愈來愈多。我們不禁舒一口氣——大家都說爵士樂難做,可門庭還未至於冷落到這種程度。

來客似乎都懂得規矩,向Benky 莞爾一笑便無聲入坐。聽眾有約十五人,從某幾位的眼神看出,他們是樂手的朋友。當然也不乏常客與Benky 親切地打招呼。畢竟Visage 「系列」自1992 年起已經搞爵士樂了。

Visage One 是Visage 的元祖,起初在石板街(砵典乍街),僅是純粹的理髮店。1992 年Benky 在石澳辦Visage Two Café Bar,是為首間有爵士樂的Visage 。後遷上環,被投訴擾民,不得不搬到閣麟街。因為是第三次搬家,所以叫做Visage Free(Three),最終結業。一直大命的Visage One 後來也搞起Music 與Hair 的Crossover,輾轉搬到嘉咸街,最後於2006 年落戶荷李活道。至今五年,健在。

九七:爵士樂大時代

翻圖書館,找到一本2002 年的上海《音樂愛好者》雜誌,香港前衞音樂家李勁松寫了一篇文章,名為《2001 年香港爵士現瞜》。有一段說香港爵士樂有「從後趕上之勢,在經濟仍然疲弱的情況下突圍而出」,我讀了有點驚奇。跟香港爵士樂會主席Peter Lee 談到這句話,他頓了一頓,緩緩吐出一句: 「我倒不覺得。」他說,最旺是回歸。那是一個大時代,香港是全球焦點,西方遊客紛至沓來,搶着目睹歷史時刻。他們白天去海洋公園,晚上喝酒,聽爵士樂。酒店酒吧,爭聘樂隊猶恐不及。七一過後半年, 「呯嘭炒晒」。齋打完了,和尚不要了。

我常常跟樂手與行內人數手指,數香港現存的爵士樂場地——剛好十隻手指數完。

「有這麼多嗎?」Peter Lee 苦笑說道。「一星期玩一兩次算不算數?除了Jazz 也玩其他音樂算不算

數?」

我說: 「算數。不算數的話,便一間也數不了。」言罷,大家同笑。Peel Fresco 與Skylark Lounge 是較為人識的。然後是Fringe Club、Joyce is Not Here 、Backstage、The Melting Pot……不,早幾月,The Melting Pot關門大吉了。

據聞The Melting Pot 結業的原因,又是因為租金。舖租怎個貴法,不講自明,可即使是不必另繳租金,只須為酒水成本及樂手人工費神的Visage One,也僅能做到收支平衡而已。問題不是樂手人工貴,Benky 甚至說他們應有更好待遇。只是觀眾太少了,況且Jazz Bar 不是「劈場」,一杯起兩杯止,一晚數百元生意,七除八扣,利潤二字斷不敢談。講錢傷感情,這是對爵士樂的感情。

Benky 家不上網、身無手機。

做髮型師,卻只剪不電。「電髮太悶。」他說,用剪刀才能表達自己,經營爵士樂場地也是一樣。「這是我的生活模式呀,我在表達我想要的是什麼。無所謂,做不了便關門。」他始終沒明言這是他的「行為藝術」。他堅稱自己不是藝術家,也不是音樂家。不過, 「關門嘛,便是作品完結。」行為藝術,對很多香港人而言是很難理解的,正如我不理解股票、期貨,還有那些永遠馬後炮的財經評論一樣。爵士樂有它的詞彙(一如QE、牛市、獲利回吐),樂手透過即興演奏把這些詞彙組合,傾訴。高深的爵士樂,有時一句樂曲竟如開了一個玩笑,明白的聽眾會哧的笑出來;不明白的,整支曲都是冷笑話,聽完令人木口木面。所以Benky 說,顯淺的音樂反比高深的更受歡迎──當然,Pop、Rock 又比顯淺的爵士樂更受歡迎。於是,從一心想做好高級爵士樂,逐步調整為入門爵士樂,再淪為做好音樂,猶有甚者,墮落成Peter Lee 常講的「溝仔溝女吧」者,大有人在。

為妥協墮惡性循環

不幸地,這些酒吧以為「妥協」是進步,卻通通墮入了一個惡性循環,在不知不覺間一點一滴喪失自我。

「溝仔溝女」客自有「溝仔溝女」處,輪不到你這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半爵士樂場」。忠實樂迷呢,卻被酒吧新形象嚇跑了,一去不回。樂迷愈少,愈經營不下去;愈經營不下去,愈「溝仔溝女」;愈「溝仔溝女」,樂迷愈反感。終於蝕本離場,乃是意料中事。

要是有哪個經營者讀到這裏,就要罵我:嘴巴說說堅守本份,又不用錢,談何容易。我也明白的,出淤泥而不染,不僅要有遠見及勇氣,還要錢。位處蘭桂坊心臟,連遊客也慕名而往的Jazz Club & Bar,表面上是香港爵士樂地標,背後便是一筆又一筆紅色的賬。十年前它也壽終正寢了。

「做爵士樂酒吧是有死結的,想去盡又無生意,不去盡就更少。」Benky 總結二十年經驗,說得淡然。

其實在香港,無論文藝雜誌、劇場、舞團,甚至古典樂,很多藝術行業也是死結,然而就只有爵士樂酒吧從不會伸手向藝發局要錢。要也不會給吧,畢竟是賣酒的啊。

這十多年間,曾試過好幾次,香港倏地冒出一間爵士樂酒吧,大受歡迎,甚至成為城中熱話。結果不出半年,城中便出現兩三爿同類型店子。以為有錢齊齊搵,結果是有笠齊齊執。

「香港人太向錢看,又愛尋新鮮,對好店沒有保護意識。」Benky 說。

是人們欠缺對心愛事物的「忠誠心」吧,我應道。

失去了才懂珍惜。

「現代社會便是如此。」他說。我覺得我們講的好像愛情。

楊天帥

gyeung@hkej.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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