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25日 星期三

馬屎埔村的記憶拼圖


2011-09-27

馬屎埔村的記憶拼圖

地產商在已買入的土地圈起圍欄,豎立告示,上寫閒人勿進,違者送官究治。這牌是給馬屎埔村對面高樓住戶看的,他們生活苦悶,每逢假日便來佔地開田,享受生活,高峰時期有三四十人。

開荒者中,好些人給圍欄和警告牌逗樂了,暗自感激地說,圍住便好,防止賊人偷菜,說罷仍舊耕作。偷菜在facebook時有發生,在馬屎埔村的荒地上也不罕見。畢竟即日就地摘取的菜蔬是最新鮮可口的。

當都市人正為農耕樂感到新奇之時,羅魯鶯已不再種田。幾十年來,那大小不及籃球場的土地,養活了羅魯鶯一家三口。很難得的一回,還為她賺到九塊錢(或者更多,或者更少,已成佚事)買到三個「萬壽無疆」飯碗。這老古董在當時是時髦,好比最新款手機,羅魯鶯也是抱人有我有的心態才忍痛買回來。那年牛腩麵才一碗三毛而已。

羅魯鶯讓破碗說故事

今日,社會發展這銳不可擋的進軍把牛腩麵價格推高到二三十元,還繼續拚死攀升,竟如春日的野草。社會發展同時把三個「萬壽無疆」擊潰至僅剩一個,碗沿有半邊五元大小的缺口。羅氏一家鋪的紅毛泥路和水喉管亦將要被毀壞、折斷。

當然,這些都是五十年代的羅魯鶯不知道的,那年的她就與所有平凡母親一樣,注視着暖水壺般大小的兒子,一心把他養育成人。她或許間中也會奢侈些,幻想一下將來安享晚年,結果她也確實吃了一段日子安樂茶飯。

五十年代,羅魯鶯從新會南下來港,一無所有。起初丈夫打工攢錢,六十年代搬入馬屎埔村,住處名字很誇張,徹底把什麼峰什麼殿等等樓盤比下去,「聯合國」──時人是這樣形容她那種房子的。

羅魯鶯買回來一堆爛銅爛鐵爛招牌,搭建成最原始的鐵皮屋。那時候官員不時入村巡查,挨家挨戶說這個那個不合規格,以收取茶錢。可這些大人物從來不查「聯合國」。太窮了,查也沒用。如此一來,「聯合國」倒也為羅魯鶯省下不少賄賂錢。

成為聯合國民後,羅家打算種田。一為生計,作物可吃,吃不完可賣,二為更多時間空間帶小孩。但種田需要本金,且數目不菲,羅魯鶯屈指一算,竟和買一層樓不相上下。只好硬着頭皮向親戚賒借。親戚是好心人,自己手頭雖緊,卻二話不說,變賣金器,仗義幫忙。

於是,羅魯鶯正式展開她的負債人生。為發展馬屎埔村的家業,她往後還要欠更多更多,一直欠了幾十年。孩子上學,羅氏夫婦二人天天頂硬上,在今日年輕人恐怕還在打機的凌晨二時,便起床下田。

何笑與孫女的人糞肥船

當時馬屎埔村的農地,大部分是水坑田。這種耕作方式屬南番順人(南海、番禺、順德)的智慧,農夫把土地犁出一行行腳掌闊的壟溝,注水,水坑之間種作物。比羅魯鶯稍早定居的何笑,種的便是這種田。多年後的今天,何笑在馬寶寶農場中默然看着孫女Becky接受訪問。

「噯,嫲嫲,你以前是用肥船耕作的吧?」「咩話?」「肥船呀。」Becky抬高音量。

「咩話?」「肥船呀!賴肥那條船呀!」「啊!」何笑恍然大悟。「艇仔!十幾年前早壞掉啦。」這隻Becky叫肥船,何笑叫艇仔的工具,約兩米長,舊式的用木造,新式用鐵,外表與一般小艇無異。農夫在水坑田耕作時,把肥船放在坑中,上載大肥,即人糞。賴肥(施肥)時執一把屎,混水,撒在作物上。有時肥船也用來運收成品。有了肥船和水坑,農夫的輸送工作就方便得多。

馬屎埔村四大猛男四處用銀紙買夜香的時候,Becky才剛出生不久。

隨着時代進步,農業技術發展,農夫棄重甸甸的大肥轉用顆粒的化肥,自動灑水系統則令水坑便利灌溉的優勢消失,於是肥船便退休,老實地給擱在一旁。Beck y小時候看嫲嫲拖拉着肥船種田,或許以為自己將來也會有樣學樣,但她終於一次也沒有用過。即使Becky後來又從無機的化肥重新回歸有機,兜兜轉轉像是跑個圈又回到原點,但四大猛男即使有再多銀紙,也買不到已遭時代淘汰的人糞。新式的有機耕作不用欠衞生的大肥,改用科學與環保並重的液體肥。

返鄉下耕田,其實也是一種進步。

這進步所耗的人的血汗,不亞於現代城市任何一種工業。有了田,羅魯鶯又發現灑水系統方便,能省回聘人灌溉半天的工錢。於是羅魯鶯敲店家的門,說我幫你訂十支水喉,有錢來取,取一支付一支。店家應諾,羅家便繼續耕作賣菜,每隔一段日子,接駁一節喉管,直至駁到農地。

一天,羅魯鶯的丈夫說,想在農田和房子間,鋪一條紅毛泥路。

「不要搞啦,地又不是你的。」羅魯鶯說。「何況太貴。」「你擔着一簍菜,從農地走上來,一個摔跤,醫藥費更貴。」羅魯鶯思忖少頃,頷首同意。

他們的紅毛泥路工程也像灑水系統,逐吋逐吋地鋪,鋪了好幾年才竣工。樹是羅家種的,賒賬託朋友從內地運樹苗來。「聯合國」後的新居也是自己建的,鄰居砌完房子,還剩下磚頭便都賣給羅魯鶯,說:你有錢才還我好了。

羅魯鶯半生都在還債,並好像巨木一般漸漸扎根於馬屎埔村,建立帶不走、不能數碼化,也不能收進銀行保險庫的家業。隱憂只有一點:那始終是租來的地方。

但業主說:「你們不必擔心,喜歡住到幾時便住到幾時。我有個山墳在這裏,你們有時間便替我割草。不要讓人家搞我的山墳。」羅魯鶯想,中國人尊敬祖先,有了山墳在,業主是斷然不會拿這幅地怎樣的,便安心發展下去。

只想享點非物質的幸福

馬屎埔村最好的時期,家家戶戶燈火通明,每所房子前的空地都熱鬧,年輕人呼朋引伴燒烤,婆婆湊齊四隻腳攻四方城。後來年老的仙遊,部分人搬到市區,村民人數漸減,同時地產商開始覬覦這片土地,愈來愈多人賣掉產業離去。2008年政府提出新界北三合一發展計劃,更加速了馬屎埔村衰落的進程。

現在羅魯鶯已年過七十,兒子養大了,孫也抱了,生活有一段日子過得愜意。

雖不富,但兩餐清茶淡飯不必費神,也不必到處賒欠,凌晨兩點起床做粗重活的日子不再。

要是業主沒有賣掉祖先山墳土地,羅魯鶯確實可以名副其實地安享晚年。唯一可幸的是,地產商雖為新業主,但沒有加租。「你唔好起租呀,我無錢㗎!」她對地產商惡狠狠道。後來她收到律師信。

「唉,先生,補贘應該點計呀?」她與地產商講電話。

「無喎。」「無唔走得喎,一毫子都擺晒落去,叫我點走呀?」

糾纒了一段日

子,交涉出現進展,地產商提議支付約十萬元恩恤金。不用說買樓是首期都不夠,便是租,也租不到兩年。

「我搬咗出去,憂柴憂米,你知唔知呀!」地產商不時派人來訪,與村民交涉。來訪職員有時會生氣,一口咬定要「透過法律解決」。羅魯鶯說,你愛怎樣便怎樣,斬斬殺殺由得你,反正我都老了。

「又叫我走,我都未搵到地方,點走呀?

我唔係唔想走,塊地係你嘅,我唔走,你肯過我,政府都唔肯啦。我有地方,漏夜都走。」羅魯鶯只想在辛勤一生後可以享受一點非物質的幸福。

她沒有什麼社會理念,不強求政府重視農業,甚至不反對發展馬屎埔村,只是一天Becky忽然請她找些舊器皿展覽,她才不知在哪裏掏出「萬壽無疆」,捧在手裏對我說她的故事。

撰文:楊天帥 攝影:郭錫榮 gyeung@hkej.com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