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4-21
李垂誼父親做生意,母親做音樂,他則完全繼承了父母的極端因子,先在Julliard學大提琴,再進哈佛商學院,畢業後在華爾街搞金融,一年後又去當大提琴家。
現在他仍是大提琴家。不打算變了,畢竟已三十九歲。在音樂界而言自不算老,可也不再是年輕真好什麼都可以放膽做的年齡。可他回想,要是時光可以倒流,他寧可選擇學考古。
「那麼現在我可能不是音樂家。」他說。「在挖窿。」老套講句,人如果想得到真正快樂,必須要找到自己對生命的熱情所在。
「如果我真係對考古有熱情,就不需要音樂了。」李垂誼望望大提琴後說。
大家喜歡拿李垂誼與王健比較。王健的琴音與激情澎湃,李垂誼卻相反,波瀾不驚,平易近人,像與人私語。他也是喜歡一對一交流多於三五成群飛觥限斝,喜歡蕭邦的溫柔多於李斯特的暴烈。
替他斟茶,他連聲說謝,不是公子哥兒見慣世面那種大度的謝,是靦覥而誠懇的謝,彷彿斟茶對他而言是一件大事。說起話來陰聲細語,但語調毫不含糊。能準確把想說的傳達出來,不咄咄相逼,但能令人信服。每個論點背後都有明晰的原因。
藝術家脾氣與他不沾邊,有時反倒讓人覺得像個學者,專門研究藝術政策。
「香港的文化運作機制是美國和歐洲的HybridModel,所有場地都屬於政府,但本身又是自由經濟,有好多矛盾。香港真的很特別。」「柏林是一個很刺激的城市。好多國家都削減藝術經費,但德國政府覺得藝術實在太重要,所以反而要增加。去年加了5000萬歐羅,本來已經每年給10億了。」
香港支持藝術的理由
我問他有沒有特別想談的事,他想也不想便回答,要說香港社會支持藝術的理由。
「我覺得中國人好重視傳承,例如清明掃墓,這些都是關於祖先、後代的。學校也會教唐朝、宋朝那些藝術吧?因為傳承總與文化有關,所以我們一定要推動,不然後代將來還記得我們什麼?」「這是我們中國人要支持藝術的獨特理由。西方不是這樣的,他們整天關心的是我、我、我,也很少拜祖先。我們中國文化很好呀,注重傳承,等於我們有長遠的目光,不是短視地看即時賺到什麼。」「支持不一定要付鈔。好多人話自己不懂音樂,只能寫支票,但我發現外國許多地方,整個社會對音樂的態度是很活躍的。專業人士主動為樂團提供專業服務,律師呀、會計師呀、宣傳公關呀,都可以提供人力幫助。」“我覺得中國人好重視傳承,例如清明掃墓,這些都是關於祖先、後代的。學校也會教唐朝、宋朝那些藝術吧?因為傳承總與文化有關,所以我們一定要推動,不然後代將來還記得我們什麼?”李垂誼心裏惦念香港音樂發展,而且知道香港要什麼。
兒時他看電視劇,看見熒光幕上總是男男女女游水偷渡,來港努力打拚,白手興家,大結局則是主角穿高級西裝坐勞斯萊斯出入中環。沒有談音樂的電視劇,他自己也不愛手中的大提琴。畢竟只是九歲的孩子,練琴太無聊,不是母親相逼,他早就把琴從窗口扔出去。
去Julliard進修,也不是他自己的意願。反而在紐約生活,就讀的中學位處華爾街旁,上課下課撞口撞面是西裝骨骨的金融才俊。他看在眼裏,立志將來要做董事長,要有一張寬大的工作枱,並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結果才踩入華爾街就知自己入錯行,不見天日的加班、繃緊的西裝皮鞋、商業的虛偽客套,彆扭的上班族生活與他當初所想大相逕庭。
可幸他還有音樂,有一個支持他的家庭,還有人際網絡,認識許多美國音樂家。看見他們再倒霉也能賺到兩餐,心想為時未晚,他迅速自金融界抽身,義無反顧地投入音樂事業。
他知道許多香港人沒有他這樣的福氣。
「如果那時候我在香港工作,也不敢轉行了。」
重頭來過不做音樂家
做藝術家從來就不容易,但香港社會更加缺乏那種為藝術脫俗的氛圍。新聞、政府、家庭、電視劇、小說,全部錢錢錢,令最有志向的人也不得不洩氣。難得入到華爾街,當然要好好把握機會──這是香港人的思維。但紐約在這方面不一樣,與李垂誼同期入職的有六人,連他在內兩年內有四人離職。一個去設計舞台服裝,後來轉讀哈佛商學院;一個當醫生;一個攻讀經濟學博士。
「大半數都離開,所以我也就沒什麼奇怪了。」他轉行經過深思熟慮,早知接下來要捱許多年的苦。五年沒拉大提琴,樂感生疏,以前在Julliard學到的,「是拉琴的基礎,不是音樂的基礎」,弓法也有許多壞習慣。要不是大提琴家Laurence Lesser自己也曾在哈佛讀過數學,感同身受,他可能不會收李垂誼為徒。
假如現在讓他重頭走一次,李垂誼不會入華爾街,但也不會專攻音樂。他要攻讀考古(他買了一張德國博物館的全年通行證,有空便跑到大小博物館,一周要跑三四次)。然而商界的經歷,還是浸淫出他音樂家以外的一種思想。
他知道搞藝術要錢,有現實上的諸般限制。一場音樂會台上樂手風光,台下卻是數十人的團隊分工合作搞宣傳、聯絡、售票、找贊助。李垂誼說音樂家有責任理解、參與這些俗事,不可只抱着樂器,置身事外。
香港國際室內樂音樂節在2009年首辦以來,他一直是藝術總監,去年才交棒給林昭亮。對李垂誼而言,這就好比在職訓練一般。「因為這些是很重要的知識,但音樂學校從來不教。」閒時他上網看藝術新聞,「西九總裁是澳洲人吧?他將來可能會傾向用Anglo-American Model 管理,希望將來管理層能多開放思維,看看香港是否用其他辦法更合適…… 荷蘭那邊很慘,政府削了很多撥款,樂團炒人,我有幾個朋友說可能要放棄音樂……馬來西亞(MalaysiaPhilharmonic Orchestra)又炒了好多人……我朋友剛問我,有沒有看YouTube,一個韓國樂團(KBSSymphony Orche stra)團員又哭又喊,還要叫救護
車……」
「我最欣賞的音樂家,都關心世界正在發生的事情。你得對生活有好奇心,才能做藝術,否則自己的音樂也會變得缺乏創意。」“美國人說自己擁抱多元文化,其實不一定。好像現在奧巴馬,很多美國人還不能接受黑人總統。……但歐洲人不會扮,我是歐洲人你是外國人,分得很清楚。我在那裏,更加意識到自己的香港人身份。”
港爸港媽的音樂貢獻
他的視野是國際的。獨奏家多無根,年演百場以上的樂手,在飛機上的時間比在陸地還多,別說自哪裏來往哪裏去,連自己那一刻身處何方也茫然。李垂誼年演五十場,算不上太多,可也夠他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環遊世界。
然而他的心還是在香港,移居歐洲後,他尤其發現,自己與香港的聯繫更緊密了。
「美國人說自己擁抱多元文化,其實不一定。好像現在奧巴馬,很多美國人還不能接受黑人總統。」他說。「但歐洲人不會扮,我是歐洲人你是外國人,分得很清楚。我在那裏,更加意識到自己的香港人身份。」他在香港辦垂誼樂社,搞音樂會,幫演藝學院籌款。一次,他在香港教完大師班,問學生暑假有什麼打算。學生說,沒什麼,繼續上課,或者教琴賺錢。李垂誼想起自己以前在歐洲學音樂時,暑假必然要去各地的音樂節。與其他樂手合奏也好,只做聽眾也好,反正每次都是難能可貴的經驗。但香港學生呢?千里迢迢從香港把大提琴帶到歐洲,確實是又辛苦又遠又貴,於是,他設獎學金,希望幫助香港學生走出去,爭取國外經歷。
“柏林有的是創意,地方又大,但他們窮,做起事來也沒效率;至於香港的優點,人人都知。其實如果香港同柏林融合起來,就是一個完美城市。”香港音樂界誠然是撥款不均、場地不足、觀眾又少,但李垂誼還是覺得有優勢的。上月他看港樂與張鈞量的音樂會,入場後一瞥觀眾席,心頭直生出一股衝動,想要舉起手機拍照,上載到網上給歐洲的朋友看。
「全部觀眾都是黑頭髮的!沒有一個白頭髮。看仔細些,只有一個禿頭。」歐美地區的觀眾,一律都是老年人。港媽港爸栽培孩子的努力,雖十有八九意在成績表,作為輔助品,卻也培養出一班年輕音樂愛好者來。
能不能做好是一回事,最少政府願意談文化,社會也多了藝術的聲音,這已經比起三十年前那種勞斯萊斯就是絕對成功的意識好得多。
現時李垂誼定居柏林,但每年也會有數月時間在港。「柏林有的是創意,地方又大,但他們窮,做起事來也沒效率;至於香港的優點,人人都知。其實如果香港同柏林融合起來,就是一個完美城市。」有想過乾脆回香港住嗎?
他笑笑道:「如果香港的空氣質素改善的話。」
李垂誼小檔案
李垂誼(Trey Lee),1973年出生的香港大提琴家,人稱「馬友友接班人」。
生於音樂家庭,母親是鋼琴教師,大姐和二姐分別彈鋼琴和拉小提琴,他自己則九歲開始學大提琴。
十一歲赴美國茱莉亞音樂學院附屬中學進修,大學入讀哈佛經濟系,畢業後在華爾街工作,一年後即回到音樂世界,師承大提琴家Laurence Lesser,取得音樂碩士學位後,又再跟隨Frans Helmerson深造。先後於2000 年第五十五屆日內瓦國際音樂大賽、2001年紐約南堡格大提琴大賽、2002年赫爾辛基國際保爾路大提琴大賽獲獎。2004年更獲楊尼格洛國際大提琴比賽冠軍,是首位奪得這項大獎的華人,也是華人在國際大提琴比賽中所獲得的最高獎項。
2010 年,李垂誼成立註冊慈善團體垂誼樂社,2011年於香港演藝學院成立獎學基金。今年3月31日,垂誼樂社舉辦2012 Breguet's Celebration ofExcellence 系列音樂會,由指揮大師馬捷爾,帶領英國著名的愛樂管弦樂團與李垂誼一同演出。
5月4日及5日,李垂誼將與香港中樂團全球首度合演中樂團版的《紅樓夢組曲》。
gyeung@hkej.com撰文:楊天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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