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9-09
馬其頓鋼琴家給香港人的第一堂課
所謂音樂家,其實好些人不過是「無他,唯手熟耳」,就好像煮意大利麵煮得出色的廚師,或者洗廁所洗得乾淨的清潔工一樣。他們的音樂儼如洋葱,層層剝開,使人流淚,及至中央,卻是無物。只要細心聽,就能辨出其空洞來。
但今晚港樂(香港管弦樂團)主角Simon Trp eski 是例外。他是馬其頓史上首個國際音樂家,琴音底蘊是其祖國文化。
馬其頓是阿歷山大大帝的故鄉,國土面積是香港二十三倍,人口卻不及香港三分一。「人民熱情好客,歷史背景豐富,景色宜人,盛產美酒和天然可口的食物。
」說罷,Simon 仰頭大笑: 「人類夫復何求?」他的話像旅遊特輯主持獨白,但誠懇可信得多。
對於朝七晚一困在爾虞我詐的辦公室吃麥當勞,厭倦核數厭倦得天天早上擦牙時直想哭,卻又沒有動力也不敢辭工的上班族而言,截然不同的馬其頓是很值得嚮往的國度,Simon 過的是很值得學習的人生。
馬其頓只有一點與香港相似,靚女多。
Simon 愛看女孩。「斯拉夫血統的女性很漂亮。不過你也知道,白人永遠愛看別種膚色的女孩。」這個早有妻兒家室的男人道。「所以我很享受在香港遊逛,因為有女孩可看!」說完,又引出一陣具強烈感染力的笑聲。
以「馬其頓人」而自豪
他很懂享受人生。除了笑、看女孩,還有說話。一次他在文化中心音樂廳排練完畢,離場竟用上一小時,都怪他每遇上一個人,便停下步伐滔滔不絕的聊天。
我很正常的問他喜歡哪種音樂,他卻很反常地答迪士尼卡通配樂。木偶奇遇記、反斗車王、海底奇兵…… 「偉大的藝術!」他如此定評。
仔細想來,這答案對音樂家而言或許反常,然而對普通人而言,卻再正常不過。畢竟正常人如街市買菜的師奶, 是不會迸出一句「我喜歡Rachmaninov PianoCo ncerto No. 3」的。Simon 自稱為「反常地正常」,倒形容得貼切。
他的確是一個正常人。愛游泳,愛與親朋嬉鬧,愛唱歌跳舞,愛半攤着身體,無所事事。他愛做一切典型馬其頓人或典型地球人愛做的事。
Simon 生於一個一家六口的家庭,父親是法官,母親是藥理學家。三個孩子中他最小。另外同住的還有祖母,她是人肉iPod,懂一千首歌。馬其頓人愛好社交,鄰居朋友閒來無事便跑到Simon 家,唱歌、拍手、跳舞,Simon 伴奏。他三歲接觸手風琴,七歲學鋼琴。
八十年代南斯拉夫解體,為馬其頓帶來不穩的社會局面,也帶來了Romanova 夫婦。他們成為Simon 的老師,授予他正宗俄國鋼琴傳統。這在古典音樂毫不發達的馬其頓,比挖掘到石油還要可貴。
多年後的今天,三十二歲的Simon 意識到自身獨特的鋼琴風格,正是馬其頓民歌與俄國傳統融合的結果。
「我因家人、朋友支持, 馬其頓民歌傳統,Romanova 夫婦教導這三種元素組合而誕生,缺一不可。
」與Simon 談話,不到三句便談到馬其頓。他愛國,並以為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他在世界各地均堅定不移地以「馬其頓人」自居, 「我希望我的音樂可以表現我對馬其頓的愛與自豪,表現出這個小而——另一方面來說──大的國家很值得聽眾注意。」硬銷得離譜。可只消作一對照,我們為何不這般硬銷中國?或當有人這樣硬銷中國時,我們為何會感到骨痹或懷疑他是五毛黨?如此一來,便知其實臉不紅耳不熱地硬銷自己國家,也不是天經地義的事。
「Ma-Ke-Donia。」他微笑着教我馬其頓的讀法,還有他的名字: 「See-Mon Te-rep-ches-ki」為他添水,他卻答: 「Doh……Tse!」
人類愈來愈事務性
Simon 自稱為馬其頓古典樂推廣大使,工作向外也向內。今晚的演出就有馬其頓作曲家Pande Shahov 的Songs and Whispers,亞洲首演,靈感來自蕭邦的曲和馬其頓民歌。
他的個人網站,除每個音樂家也有的個人履歷和演出時間表外,還有兩個奇怪的頁面。「馬其頓介紹」還算是意料中事, 「兒童樂園」卻讓人抓破頭皮。問到這個,Simon 笑得開懷: 「因為我的職業是國內從未有過的,我希望自己能啟發更多人走我走過的路。這是我作為馬其頓音樂家必須要做的工作。」Simon 總擺出一副很高興的樣子,與快樂指數甚低的港人而言,他簡直是火星人。我有點納悶,便問他,你總是這樣快樂的麼?
「這個自然!難道這不是很明顯嗎!」他歡快地回答。
我的挑戰,在他看來竟是稱譽。似乎在他的眼皮下,世界的一切都美好。我說這未免有點太不清醒,畢竟我們的社會充斥着剝削,人們抑鬱死、過勞死、供樓供死、避開金手指篤背脊累死……「或許你是對的。」他說。「但我覺得除了正面看世界以外,真的沒有辦法生存下去了。」馬其頓的政治突變帶來恐怖襲擊、社會混亂,但國民始終一邊笑,一邊唱他們輕快的民謠。「我為我們的人民自豪。」Simon 繼承了在最惡劣情況下展露笑容的基因。
但難道就沒有任何事能使你悲傷?
滯重的沉默持續有頃,他收起了笑容,氣氛微妙改變。
「世界變得愈來愈不自在。」「總括而言,是人類生活愈來愈事務性。」他的聲音比方才小。「令我很悲傷,真的悲傷。」「世界發展,一方面是好的,但另一方面,人類愈來愈忙,他們不知道怎樣整理自己的生活,讓他們在發展的同時,依然腳踏實地生活,於是迷失了。」他說。「當然或許他們不覺得自己迷失,因為他們有錢。可錢不能帶來快樂。」
不讓自己成為機器
一次,Simon 在機場貴賓室候機。舉目四望,他發現幾乎沒有一個人是安靜地坐着吃飯的。西裝熨得筆直的成功人士們,有的大腿上放一部手提電腦,霹靂啪啦地打字,忙碌地回覆電郵、觀察市場走勢;沒帶電腦的則氣沖沖地講手機,下達或接受連串指令。「或者一邊吃飯,一邊做着這些事——純粹只因他們非吃不可。」Simon 批評得對,但不無天真。你以為我不累嗎?你以為我心甘情願嗎?你以為我有選擇權嗎?香港人會這樣問。
他也有累的時候。除了演出,他還在母校教書,而且教得賣力。學生有演出,他盡力到場支持。有時他會邀請學生擔任獨奏會的嘉賓,與他們四手聯彈。「教書要很多能量與時間。特別是當老師毫無保留,投入全副精神的時候,更是如此。」五年前,他平均每年參與三十場演出,現在六十到七十場。他說,完全無法想像為何有些演奏家,會選擇比他多演一倍。
「當然我也可以這樣做。我的意思是,物理上我是一個健康的人,身體完全能夠做到。」接着,Simon 斟字酌句,一字一頓道: 「個人見解是:我—很—小—心—不—讓—自—己—成—為—機—器。」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也有因為人家打人情牌,不得不應諾演出的時候。「我永遠記得在我沒有名氣時誰支持過我。」所以一年之間有些日子,他也很忙。「但無論如何,我總會記着旺季過後,我要休息。」放假期間,他堅持不接電話不拆信不碰鋼琴。上午去海灘游水,或駕車四處兜風,或參加觀光團。第一次來香港,他便去過參觀天壇大佛。不過是普通遊客做的普通事,反正Simon 就是反常地正常的人。他的宗旨很微小又很偉大,就是不以酒店和飛機為家。他要做反常地正常的鋼琴家,不要做正常地反常的忙人、機械人、香港人。
「假如我發現機器已經騎劫了我,我不會害怕停止工作。」他以嚴肅的口吻道,令人聯想到科幻片中,人類對機械宣戰。
社會學家說,資本主義是一部機器,打工仔則是機器的齒輪。我們都是被騎劫的一群,但怕離開。不過當連馬其頓史上首個鋼琴家也能拋開國家期望、名譽地位種種包袱,向機器說不,我們又怕什麼呢?
臨別前,我們不知怎麼從嚴肅的話題轉移到北上按摩。他未聽過深圳,但對按摩很感興趣。馬其頓鋼琴家與香港記者返大陸搥骨,再也沒有比這更奇怪的組合了。可鋼琴家與記者都是坐着按鍵盤的職業,做得多,脖酸肩痛,按摩最能消除疲勞。畢竟我們都是正常人而已。
Simon Trp eski 小檔案Simon 是馬其頓共和國史上首位國際音樂家,生於1979 年。三歲習手風琴、七歲學鋼琴。二十一歲贏得倫敦國際鋼琴比賽後一炮而紅,展開他獨奏家的事業。
2002 年於史高比聖基里爾及聖麥托迪大學音樂系畢業,翌年獲皇家愛樂協會頒發年青藝術家大獎。2009 年獲馬其頓總統頒發Presidential Order ofMerit for Ma cedonia, 新近則接到消息將再獲贈National Artist of Macedonia 榮譽,頒獎典禮仍未舉行。
外地曾有記者稱他為「繼亞歷山大大帝後最偉大的馬其頓人」,當然這是誇張過火了。
楊天帥gyeung@hkej.com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