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4-24
傳說八十歲的何鴻毅,無論身在世界哪一角落,總能在五分鐘內回覆電郵。談到這件事,他只呵呵地笑,不置可否。說法是有誇大的,可也與現實相去不遠。像訪問前一晚他從溫哥華的家飛十三個小時到香港,才剛下機,訪問當天清早四時又匆匆起床,坐在電腦前。
「不累!」他神氣地道,向他的下屬一指。「就怕他們討厭我。」他性子急,辦事說話走路,雷厲風行。人家捐錢只會簽支票,他捐錢總要追問錢花到哪裏。但若忽爾撒手塵寰,他又滿不在乎。「怎講有什麼事情未做完呢?或者我還未食晏,可能晚上有個宴會,突然瞓低無得食?」他無所謂非要達到不可的目標。弘揚佛法,推廣藝術,都是無窮盡的事業,「做得幾多得幾多」。
訪問時看見何老先生精神弈弈,與在座所有人的惺忪睡眼相映成趣,公關小姐揶揄說,現在年輕人都晚睡。我辯稱自己已是「年輕人」中作息定時的一個。何老先生一笑,拋下一句:「嗜好太多。」他的嗜好是打網球、學佛、行善。祖父何東畫像在後,十數個徽章掛滿一襲軍服,下書家訓「懂得施,才有受」,何鴻毅銘記於心。何家顯赫,富可敵國,人所共知,但仇富的風從吹不入他家門。
當被仇的富人埋怨社會是如何不理性,他們可以聽聽何老先生的話。
「富不是問題,只要不貪,就是一件好事。為什麼有這麼多人仇富呢?我們先得看富人所作如何。他們貪不貪?你自己諗掂佢。」在富人因仇富風氣大盛而搞各種基金補鑊之前,何老先生已成立何鴻毅家族基金,連同他任主席的東蓮覺苑,資助藝術發展、宣揚佛學。港大、哈佛、史丹福、泰國國際佛教大學、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大學、多倫多大學,都有他捐助的佛學課程或研究中心。
「好多老人家臨終,有些事憋在心裏不便跟親人說,但又想透露出來才去世。
那麼一定要找個人,去聽他說話。這個人一定要經過好多訓練,我們東蓮覺苑便在做這事..」何老先生解釋。
「另一個計劃是訓練一些人,走入監獄,引導犯罪的人改邪歸正..」弘法精舍呢,則做許多年輕人活動。他如數家珍地解釋,然後補充一句:「很多不記得了。
」然後不無得戚地說自己是「升上神枱的老懵懂」。
不去道場也不苦研佛理
這位「老懵懂」,說話裏甚少有老人家常見的拖沓、長氣與想當年,也找不到電視劇中弘揚佛道者開口埋口的「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然而他思考輪迴,思考生老病死,思考「上求佛道,下化眾生」。人生在世,能選擇的,只有多做好事。
何鴻毅的人生觀完全是佛學的,但他說自己不常去道場,不三跪九叩,不苦研佛理,也不嚴格要求自己聽經、打坐、參與節慶活動。他說,他走的是一條「信佛的捷徑」,這些都是悟一法師教他的。
許多年前,何鴻毅祖母帶他去觀儀式、讀經典,他也不喜歡。那時他還小,只覺得佛教呢呢喃喃很煩人。他的祖母是張蓮覺居士,1935年創辦東蓮覺苑,一心向眾生推廣佛法,自己孫兒卻不願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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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不是問題,只要不貪,就是一件好事。為什麼有這麼多人仇富呢?我們先得看富人所作如何。他們貪不貪?你自己諗掂佢。”後來張蓮覺居士早逝,何鴻毅有志當記者,去了美國讀新聞,畢業後進《匹茲堡新聞報》和《國家地理雜誌》工作,把佛法丟到九霄雲外。1962年,何鴻毅回港,替父親接掌《工商日報》。當時《工商日報》是香港三大報之一,何鴻毅事業繁忙,也沒空間談佛。
直至1978年,東蓮覺苑董事會需要一位何氏家族成員入會,於是何鴻毅只好加入,那時他還是對佛教提不起興趣。
與法師到希爾頓食沙律
他記得第一次開董事會,自己作為新成員,居末席,首次認識鄰坐的悟一法師。法師比何鴻毅大二十歲,像杜甫一樣忙,北美、台灣、大陸到處跑,何鴻毅只在董事會上才能見到他。
開完會,法師說,一起吃頓飯?何鴻毅只道是素菜館,法師說不,是希爾頓酒店SaladBar。於是何鴻毅首次感覺,這個佛教徒有點不一樣,可以開心見誠地談話。
法師說,我知你做新聞界,事忙,不會有機會研究佛經,也不可能定時去道場拜佛。「不過其實佛教是一件好簡單的事。你只須要知道,佛陀是一個人,不是一個神。只是在他到處講學的時候,弟子把他的話寫出來了,才成為佛教。整套佛經呢,你記得幾個字就好:勤儉寬和。」「悟一法師說,人一定要有慈悲心、博愛心、寧靜心、隨和心,能夠達到這幾點,已是一個很好的佛教徒,不一定要深入研究佛經的。」何鴻毅說悟一法師是一個「摩登和尚」,因為他,自己才開始認識佛教。兩人成為朋友,一起遊歷歐美。
後來何鴻毅皈依,聽法師教誨,直至他在洛杉磯圓寂。那時候,他沒能見他最後一面。
「所以我覺得,佛教徒不必一定要成日念經。念經不是不好, 是好事, 有時間咪做囉。」何老先生說。只是他退休後,時間雖多了,終究還是沒有很用心鑽研佛法。
「但係我admin方面,跟得好貼㗎!」他給自己打的名號叫Admin佛教徒。八十歲的何老先生,現在負責管理兩個道場運作。信眾大小活動,他都要碰要問要理。
所謂信眾活動,不是燒香祈福、劏雞還神。何老先生始終相信佛教特點是要人獨立,自己解決自己問題。求籤、燒衣,都是對佛教的誤解。來到道場拜佛,不是求保佑,是要讓人有寧靜的心去處理心事;雕塑宏偉的佛像,不是為佞佛,是要讓人對比出自己與凡塵的渺小。
「說阿彌陀佛哩,即是歌頌佛陀。歌頌佛陀是好事,求神幫助則是廢話。」他說,又重複再提:「佛陀是一個人,不是一個神,這是悟一法師告訴我的話。」但對於佛教,香港人可能首先想起過年去黃大仙搶上頭炷香(其實黃大仙是道教的),或者正月十六向觀音借庫。總之就是迷信。老先生想,即使他出錢出力日搞夜搞,最多可能只影響到幾百人甚至一百幾十人,但做得幾多得幾多。
對於家族基金仍無法在中國推廣佛學,何老先生抱的也是這種心態。「事實上何鴻毅也到過大陸開拓,也和相關官員吃過午飯,對方也希望何鴻毅參與中國的佛學發展──問題是所謂參與也包括接受各樣條件──其實大家都大概猜到,這不是稀奇事。」2008 年《信報》林思華訪問何鴻毅時有這麼一段說話。四年已過,情況依舊。
我和老先生談到中國社會,談到小悅悅。他在網路上看過那段影片,覺得心痛。「這是社會問題多於宗教問題。社會問題,說的是政府問題、思想問題、社會制度問題、資本主義問題、共產主義問題、無飯吃的問題──人到了某一個階段,什麼都變得麻目了。」他似乎還想再說些什麼,好像是不知從何說起,又好像是無法組織字句,最後只能以一聲嘆氣作結。
微調第二階段基金資助政策「香港經濟發展很強,但你看我們的藝術,與世界相比還是很薄弱。我們有七百萬人,但當中有多少人是做藝術呢?仍然只是一個很小的圈子。」何鴻毅說。他希望透過何鴻毅家族基金,一方面為藝術家提供機會,另一方面培育觀眾,改善香港的文化生態。
何鴻毅家族基金自2005年起,捐助本土文化藝術活動眾多,如傑出華人作家交流計劃、「我的家在紫禁城」系列、香港管弦樂團駐團學員培訓計劃、「憧憬世界」攝影工作坊、「筆可能」寫作教育計劃、「敢動!」的身體教育計劃等等,資助項目範疇不限形式、內容,成為本土文化界重要的「米飯班主」之一。
然而何鴻毅透露,基金將在運作七年後,進入「Phase2」,政策稍作轉變。
「因為我們現在的視野有點太大,難有顯著作用。我們往後希望把資助做得更集中,比方說只做某一類型展覽,其他東西要我贊助,我不做。金額的總數是一樣的,甚至更多,但資助範圍要收窄,這樣才能做出更好的東西。」
▌何鴻毅小檔案
何鴻毅,佛教徒,香港風雲人物何東之孫。祖母張蓮覺居士是熱心善信,1935 年在香港創建東蓮覺苑,父親是何世禮,曾任國民黨軍官、葫蘆島司令,母親是何洪奇芬。
何鴻毅生於1932年。1956年在科爾傑大學獲文學士學位,1958年獲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新聞學研究所的新聞學理科碩士銜。曾任職匹《匹茲堡新聞報》、《國家地理雜誌》等刊物。1962年繼承父業,回港接管《工商日報》,至1997年停刊。同年,何鴻毅移民加拿大,並於溫哥華創辦東蓮覺苑。2007年,何鴻毅獲香港演藝學院頒發榮譽博士學位,2009年獲香港大學頒授名譽社會科學博士學位。
撰文:楊天帥 攝影:郭錫榮gyeung@hkej.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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