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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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恩威的批評哲學
傳媒稱之為憤怒中男但其實說話總是很斯文的胡恩威,把分析、批評和批鬥三者分得很清楚。
比方說,他會覺得文革和廉署查特首,都是一場「批鬥」。「批鬥就是不必講道理嘛,你父母是地主,便批鬥你。好似曾蔭權,竟被說成是和珅!頂多不就是貪小便宜搭飛機、黐餐,九七前都有啦。」「好多時我發覺香港人不會跳出框框看問題。為什麼沒有人就事件檢討特首待遇?
檢討退休安排?檢討特首與有錢人接觸的指引?如果你話他拖延不搞居屋,原來因為筆錢自己袋落袋,那當然抵鬧,但今次就有少少奇怪囉!」「分析」,是他剛發行的新書《香港文化深層結構》。他說這書旨在分析社會現象,從政策看香港生態對文化的影響,還有從流行詞彙看價值觀,比方說從「香港精神」引申「香港精神病」,從「西九」演繹門字旁的「西九」,諸如此類。
「批評」,則是記者打電話給他時想要的。「胡恩威批評本地教育商業化」、「胡恩威轟西九不懂做諮詢」、「胡恩威:香港二十年一個有趣的建築都沒有」、「胡恩威狠批政府不重視文化藝術」,報紙上的胡恩威炮轟建制快而準,直如自動網球發球機。
所以記者稱他為soundbite王,雖然soundbite王有時也會歪炮。我跟他說,一次有個行家致電給他,就某議題問他意見,胡恩威卻反詰,「你既然做得記者,一定有個人見解吧,說來聽聽。」記者說了,即被胡反轟目光短淺。
「我成日都令記者好難受㗎喎。」他笑笑道。
在他眼中,香港記者無深度。
「香港記者無興趣了解事件,只想要你個soundbite鬧人,講完就想走。」
對本地創作的批評
香港的廣告,在他眼中比香港記者好不了多少。「香港廣告創意愈來愈低,你睇樓盤廣告,全部無分別,都係鬼妹、老歌,畫面上是不屬於香港的世界。」香港電影呢?更是千篇一律。「來來去去都是那幾種,一係王晶的屎尿屁,一係懶溫情,一係打鬥、爆腸,全部都是用來發洩的。」香港流行音樂又如何?四個字,低俗老套。
他在微博寫道:「香港流行音樂從來都是十分低俗的;許冠傑也是很俗,黃霑也是很俗很老套的人生觀,俗是香港文化的主體特色;俗是意識上的,像命裏有時終需有、命裏無時莫強求,變幻原是永恆;阿媽係女人的俗……」“你說尖銳的話,無論你斯文地講,還是霸氣地講,人家都覺得你是
霸氣啦!”
結果林敏驄回敬:「要雅俗共賞,要雅得起,俗得起,先至串得起,正經得起,玩得起,才是了不起;詞人無令人哭令人笑,甚至令人哭笑不得的本事,算個什麼?!!要教識人寫個『服』字,就是這樣容易。講填詞,你哋識條戀。」胡恩威在輿論間便是有着這樣的怒漢定型。《信報》同事數年前訪問過他,說他「一開口便如維園阿伯」,如是我自忖,去訪問他也好,看看他怎樣罵我。但見了兩次面,兩次他都很斯文,說話近乎陰聲細氣,人又客氣,是那種人家對他點頭,會條件反射點頭回應的人。這種人在公眾人物之中很少見。
「你說尖銳的話,無論你斯文地講,還是霸氣地講,人家都覺得你是霸氣啦!」胡恩威說。沒有很多人關心過他的「尖銳」來自什麼背景。
「以前我們在港大讀書有個習慣,把功課貼出壁報板,讓同學批評。再之前還很小的時候學《聖經》,遇過一些很不錯的導師,帶我們討論問題。那時候的天主教,對好多事都有強烈批判性,只不過這一派現在愈來愈收縮。」胡恩威在英國讀過三年高中。那時鐵娘子戴卓爾夫人剛上場,英國國庫一貧如洗,但胡恩威目睹的是物質匱乏的人,精神生活卻很豐盛。開電視,可以看到費里尼特輯;行出街,就是博物館和舊書店。
學校有少年保守黨、少年工黨,學生經常辯論社會問題。BBC有個節目叫Question Time ,每集都會邀政黨上場與觀眾討論政策。
「不是鬧交,是討論。」胡恩威說。「英國人細細個已經習慣討論問題。」
讀建築的文化體會
高中畢業後,回港修讀建築,並應林在山之邀,開始在《信報》撰寫專欄「三度空間」。
「好奇怪,我們讀的是在香港看不見的西方建築史。而對本土建築,卻幾乎全無認識,但建築就是關乎實在空間,所以我便專門寫一些香港建築的介紹和評論。」1988 年,胡恩威加入進念,不時要向政府搞撥款、打交道,如是開始接觸香港文化政策,去立法會旁聽,研究財政預算案。「英國佬好聰明,你搞事他不會禁你,但會把你的錢撥給管弦樂團,陰乾你;但如果你處理到,他又會給多點空間。」事後他回想,1988 至2002 年的十四年間,他對香港政策的研究對於創作《東宮西宮》,非常重要。
我說他是幸運的,父母在尖沙咀開店,做遊客生意,家景富裕,有機會浸鹹水,出來社會工作又沒太大負擔。
「那麼在香港出世,已經算行運啦。」
香港文化界的仙人掌
如果香港是文化沙漠,那胡恩威就是仙人掌,因為不必太多「水」,所以能夠開花。
他不認為「因為自己了不起所以做文化人批評你」。無論看事看人,胡恩威總傾向從外在生態環境出發,這是他愛讀的黃仁宇和史景遷教他的。兩位歷史學家的著作,讓他學習到不以大是大非定論,而觀乎大環境如何與人物牽連。
「可能秦檜是反戰的和平主義者,岳飛是塔利班,誰知道呢?」胡恩威說。
所以他強調自己搞的一直是「分析」而不是「批評」,無奈「傳媒喜歡豎立hero,hero就是要那種反建制的特質,同時間這個社會又不喜歡intellectual,所以記者總喜歡弱化我的分析,強化我的反建制。」「我一向都想強調我的分析性,但同記者做訪問,做一個鐘,出得四句,無計㗎喎。那是不是索性不說?我現在會開始選擇囉!有必要才說。或者明知他會quote你幾句soundbite,有時我就講那幾句,講完收線。」“可能秦檜是反戰的和平主義者,岳飛是塔利班,誰知道呢?”分析需要時間。胡恩威說香港一味貪快,所以不分析,不分析就推行政策,便換來因快得慢,像西九,要推倒重來。難怪兩年前西九搞諮詢論壇,胡恩威要大聲批評每人發言三分鐘不足夠。
「那場諮詢沒有intellectual process,沒有研究文化場地應該怎樣做,沒有分析本土文化與入口文化應是怎樣的關係。你只讓人講三分鐘,便注定只有三分鐘的內容。」制度影響生態,生態影響結果。有怎樣的香港,便有怎樣的香港文化。所以當他說記者無深度,下文其實是「因為傳媒不是記者主導,現在記者不重要,隨時換得,報章不在乎作者論」;當他說廣告無創意,其實也是說「香港的消費者水平不高,即使是高水平的人都覺得公眾水平不必高」;香港電影千篇一律,因為「香港一定要做馬騮戲,觀眾又鍾意,你無計?」他說流行音樂低俗,但低俗不一定負面。胡恩威記得成長時代放學後在旺角流連,便是享受低俗文化。
「戲院、茶樓、文具舖、涼茶店——那時涼茶店有得食咖哩魷魚、煎蘿蔔糕,飲蔗汁,室內設計則間間差不多,是唐人街那種好kitsch(庸俗),有龍呀之類的,好多motif。」「還有就是荷里活購物中心,以前男仔常在那裏造衫。」我插口說,這個現在還有啦,依然是學生哥買衫勝地,特別是謝師宴穿的西裝。
「隨時會消失呀!很可能會變成百老匯。將來整個旺角命名權可能會歸於百老匯或者周生生、周大福。彌敦道變周生生路、周大福路。」他慨嘆以前香港多元得多,如今愈來愈單一,旺角如是,文化如是,人如是。「香港愈來愈無性格。」如是我想起一句話,「絕對的天堂就是地獄」。
「低俗無問題,但整個社會只有低俗就不行。顧嘉煇都好入俗,但我不是否定他,問題是香港只肯定顧嘉煇這些人。比方說有個作曲家叫林樂培,十分重要,對嚴肅音樂有好大影響,但公眾完全不會認同他,就只識得顧嘉煇一個。」胡恩威不滿的是,為什麼美國人可以既喜歡史匹堡,又崇拜英瑪·柏格曼;格林美既會捧紅Adele,又會頒獎給古典音樂,「但香港呢?你不是『撈家』,人家就不理你了。」
不以「高眉」自居
香港的藝術家與歐美日甚至中國大陸的藝術家最大分別在於,人家有那種專屬於藝術家的「光環」,會得到公眾的尊重。但香港藝術家在申請信用卡時,會在職業一欄「被申報」為失業。引胡恩威的話,香港人就似鄉下佬,「個個都係村長,做咩呀!有錢我大晒,你整乜嘢,我
唔明!」
我一度感覺胡恩威直似英國作家Virginia Woolf 筆下的「高眉」(Highbrow),也就是說以「文化上流階級」自居。
「高眉」特徵是以精神追求為人生目的,力圖從平凡事物發現深層意義,積極為文化與社會現象發表評論,愛好「低眉」(Lowbrow)與低俗,認為他們的存在是多姿多采的社會不可或缺的因素,討厭「中眉」(Middlebrow),也就是那些高不成低不就,借「偽術」賺取金錢或社會地位的人。
「高眉」以啟蒙文化下
流者為己任。
「在香港的大環境
下,我希望我的書能啟蒙別人,一如我小時候讀陳冠中、董橋、李怡,發現原來思考可以有另一種方法。」「高眉」甘於成為小眾。
既然胡恩威把書名改做《香港文化深層結構》,你就知道它斷然不是以打入流行讀物排行榜為目標。事實上胡恩威說這書確實賣得很少。
「用這個名字是因為孫隆基的《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對我影響很大。」他說。沒想過會趕客?「我做的從來都是趕客的事啦!」他確實有想過把書名改為《撈型社會》,只是一來內容就要重新寫過,二來覺得《香港文化深層結構》,名字「好玩啲」。
即使是《東宮西宮》,於他而言都是不入俗的。
「我不覺得喜劇一定等於俗。觀眾說,可不可以多點搞笑,少點道理?我說兩者是要一起進退的,否則便失去作品的完整性。」「有沒有看過電視版?其實我覺得都好『啃』,對香港電視而言。」「你可以話我屬於非主流,我不夠膽叫自己Highbrow,亦不知什麼叫Highbrow。」當我向他提出是否以「高眉」自居時,他這樣回答。
Virginia Woolf自稱「高眉」,後來引發饒有興味的論爭。Russell Lynes質疑她的說法是自命清高,企圖建立一種文化意義上的封建階級社會,「我們是文化貴族,來到世界就是要點醒你們這班愚民。」如是我又想到陳雲。2007 年他曾批評胡恩威是「文化諸侯」,其時原因不過是胡加入了西九管理局,沒想到如今竟多了另一層意義。
當年《信報》請胡恩威回應陳雲時,他也是稱不知什麼叫「文化諸侯」。「不知什麼叫X」,這似乎是他拒絕對方為自己套帽子的慣性答法。
“低俗無問題,但整個社會只有低俗就不行。顧嘉煇都好入俗,但我不是否定他,問題是香港只肯定顧嘉煇這些人。比方說有個作曲家叫林樂培,十分重要,對嚴肅音樂有好大影響,但公眾完全不會認同他,就只識得顧嘉煇一個。”
胡恩威Profile
胡恩威,進念二十面體行政總裁及聯合藝術總監,亞視電視節目《我要做特首》監製及主持。
1968 年生於香港,畢業於香港大學建築系。八十年代開始在香港報章雜誌撰寫評論文章,1988年加入進念二十面體,1996年成立香港發展策略研究所,並擔任該研究所主席,2001 年與梁文道創辦牛棚書院,2003年沙士後製作舞台劇《東宮西宮》,廣為公眾所識。2006年獲委任為西九龍文娛藝術區核心文化藝術設施諮詢委員會轄下之表演藝術與旅遊小組成員及公共廣播服務檢討委員會成員,2009年獲委任為香港經濟機遇委員會成員。最近把過去於各媒體撰寫的文章整理,編成《香港文化深層結構》一書。
攝影:何澤
gyeung@hkej.com
撰文:楊天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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