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25日 星期三

誰是新聞報道的主角? 獨眼記者Marie Colvin 的死亡啟示


2012-03-06

誰是新聞報道的主角? 獨眼記者Marie Colvin 的死亡啟示

若你不知2011年敍利亞內戰死了幾人,不知內戰爆發原因,甚至不知對壘的是何陣營,卻知道上個月在敍利亞死了一個獨眼美國女記者和一個法國男攝影師,你就會倏的明白,我們是處身於一個何等荒謬的世界。

難道這兩個戰地新聞從業員的死,只是為了流芳百世,而不是讓人關心敍利亞的慘況?

當現代人庸庸碌碌活過半生,曾經寫在作文紙上的「理想」封塵,我們便需要英雄。英雄讓我們可以在cafe嘆着咖啡,安全地冒險。那是我們的心靈寄託。「嘩!Marie Colvin似足海盜,好有型!」「真係勇敢,令人佩服。如果我當年也選擇走她的路,或許可以過很不一樣的人生。」然後你會一笑,打電話給老婆╱老公,問他今晚帶孩子去哪間餐館吃飯。

戰地記者從來都是「有型」的,因為他投射了我們幻想自己「有型」的部分。

所以一個戰地記者被打死了(還要是女性獨眼龍),我們會覺得可歌可泣,媒體大書特書,但九千敍利亞人死了,我們不痛不癢。

受害者才是主角

這現象不啻在港出現,西方世界亦如是。MarieColvin之死,成為無數西方報章頭條,在虛擬世界、現實世界,一晝夜間獨眼精神發熱發亮,Marie成為大明星。她太紅了,紅到開始有人感到不安,英國《衞報》的助理編輯Michael White是其中一個。

「她大概會為這二十四小時間對自己死亡的廣泛報道感到驚恐吧。」他這樣寫道,「Colvin總是強調,受害者是報道中最重要的人,而非記者。」這樣說雖然很無情,但其實我們真的關心最重要的人是誰嗎?還是我們只在剝花生睇戲?

3月1日,各地媒體報道全球行動組織Avaaz 從敍利亞救出受傷記者Paul Conro y,行動中十三人喪生。某報標題如此:「敍國版《雷霆救兵》救一記者犧牲二十三人」,死傷人數故然有錯,更大問題在於「敍國版《雷霆救兵》」,它正好說明我們確實把遠方的苦難視為一場戲。

因為是遠方,炮彈沒有射到自己頭上,所以漠不關心,總覺得十三人、三十三人、九千人只是一個數字,而不是那些有父母夫妻朋友的活生生的人。比起人命,我們更關心曾蔭權的健身器材。

「我們都是窺淫狂」

讓戰爭報道激起遠方的同理心,從來不是一件易事。1937年LIFE Magazine 刊登戰地攝影大師RobertCapa的照片Falling Soldie r時,對頁就是賣男性潤髮膏的全版廣告。今日只不過是潤髮膏變成iPad,雜誌變成動新聞、網絡、手機罷了。

不能一味推說某報或香港媒體的錯,批評香港傳媒不負責任云云。沒有這樣的讀者就沒有這樣的報道。因為一篇不實報道而聲稱罷買某報的人,明天還是讀着同一份報紙。公信力數一數二低的傳媒機構,銷量卻是數一數二高。

因為我們已不在乎新聞真偽,只在乎夠不夠爽。以前是電影改編自真人真事,現在真人真事只能借用電影解釋。真真假假已然混淆,九千人死去的戰爭只是一個背景,就像電影字幕。誰會關心一齣戲的背景?我們只關心主角,比方說獨眼龍Ma rieColvin。

難怪美國作家Susan Sontag說,我們都是窺淫狂。

「面對一宗真實恐怖事故的大特寫,除了震慄之外,還有一份恥辱。也許唯一有資格目睹這類真慘實痛的影像的人,是那些有能力紓緩這痛苦的人——像是拍照所在地的戰地醫院的外科醫師——或那些可以從中學習的人。其餘的我們,不論是否刻意如此,都只是窺淫狂罷了。」或許我們不知道如何紓緩敍利亞人的痛苦,但我們可以從中學習。那麼,學習什麼呢?這見仁見智,但肯定不會是仇恨。

「最衰都係打死平民的政府軍和死不肯下台的巴沙爾。」不,不是這樣的。這樣只是把反對派殺人合理化而已。

真相從來都是一個謎。反對派批評政府軍濫殺無辜,政府軍反指反對派是恐怖分子。反對派示威此起彼落,政府支持者也曾攻擊美法大使館,反對派又指支持者是收買來的。

政府軍殺死了Marie Colvin,西方媒體大肆炒作,翻譯西方報刊的香港媒體也炒得不亦樂乎。然而《明報》看得很清楚——首個在敍利亞死亡的西方記者Gilles Jacquier,其實是被反對派向政府支持者發射的榴彈炮打死的,那時西方媒體怎樣?草草寫過便算。

從新聞中學習「聯繫」

不是陰謀論,但「真相」涉及的權力機構實在太多。維基解密透露,美國自20 06年起便開始秘密資助敍利亞反對派,金額接近5000萬港元。俄國乾脆公開支持政府軍,為他們提供武器。中國為何在安理會投反對票?明言暗語,眾說紛紜,但可以肯定,考慮的必然是一己私利。

美國政治家Hiram Johnson 1917年有句名言:「首名戰爭死難者,是真相。」每篇新聞背後總是連場角力:報章的立場、政府的阻撓與宣傳、黨派的弄虛作假。

連香港一場特首選戰都撲朔迷離,何況是戰爭?

堅信單一來源新聞,可以帶來極大危險,即使是Marie Colvin的報道亦然。她報道政府軍大量濫殺平民,可信性相當高;可我們也不能忽視,卡塔爾半島電視台記者說,許多所謂「無辜者」,其實底子也是反對派。

不能相信正義——反對派和政府軍都說自己是為正義而戰,你憑什麼確切判斷誰是誰非?

然而無論如何,只有戰爭帶來的痛苦,是值得相信的。儘管如此,我們實際上卻很難為消除這種痛苦做些什麼。缺乏資料、缺乏客觀條件。每個人都會說「我都有老婆仔女,有工要返,難道拋開一切飛去敍利亞幫人?這樣會不會很自私?」況且世界苦難者這麼多,我幫得幾個?

或許幫不了許多,但最少我們可以從中學習,理解對方的痛苦,盡力把自己代入其中,力圖感受其中的全部。你可以嘗試把焦點放在本頁一張戰爭圖片上,停留一分鐘,想像自己是相中人。那一刻你想的是什麼?感覺怎樣?

要是我們可以做一點點小而重要的事,那就是銘記這種感覺。當你高床暖枕的時候,銘記世界另一方,哈瑪的炮火聲讓人不能入睡;當你吃飯的時候,銘記德拉的人因斷糧而飢餓;當你與朋友聊天消遣的時候,把那些有摯友被炸死的傷心人銘記在心裏。

人類本來是聯繫在一起的,後來只因為物理上的種種原因——買車供樓、生活逼人、人各有志——聯繫給截斷了。只要銘記我們曾經有過這種聯繫,哪怕目前什麼都不能做,最終能做的事還是會浮現出來,世界因而一步步改變。

Marie Colvin人生最後一次報道,是一個敍利亞孩子中彈死亡的故事。較之於銘記她本人,我想她在天之靈會說,銘記這個孩子的苦難更重要。

撰文:楊天帥

gyeung@hkej.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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