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1-29
放下狂傲回復清空 ── 趙冠傑
羅永暉老師為趙冠傑寫了一首曲,名為《空空如也》。他要趙冠傑從這沒有五線譜、沒有音符、沒有拍子的曲譜上,藉僅有的六句偈語,閉目思索,從中國哲學最根本的理念汲取養分,讓自己的抑鬱病得到治療。
2006年考香港中樂團時是第一名?
「對。」他用力點頭。
其後考首席,也是第一?
「對。」考中央民族樂團也是第一。
「對。」考新加坡華樂團又是第一。
「對。」有人這樣說:考第一的孩子最痛苦。因為只有他無法再在排名上進步,也只有他一天到晚背負眾人期望,被迫交出一張又一張「第一」的成績單。
有沒有考過第二?
眼前這個外表和內心一樣樸實純淨的青年,回溯了一秒。「這個,暫時沒有。
」趙冠傑對音樂確實是有天分的。生於工人家庭的他,七歲才學二胡。他沒有好像某些帶傳奇色彩的個人自傳或者故事那樣,巧遇什麼大師,只是參加類似社區中心的興趣班而已。
才學一兩年,便參加比賽,得第一,把學了三五七年的師兄師姐全給比下去。
評判有來自中央音樂學院的老師,問還是小學生的他,願不願意去讀音樂?可以做演奏家。結果趙冠傑初中就跑到中央音樂學院附中上課。他的父母起初擔心,過早讓兒子專攻一科,會影響個人平衡發展。而事實證明,他們的擔心確是有道理的。現在回頭看,趙冠傑的病,和他曾經想要自殺的念頭,或許都與這點不無關係。
“他與同學關係不融洽,也不喜歡跟誰交流,「或許是覺得自己心靈語言會多一些。」”
封閉於音樂世界
太早沉緬於音樂世界,令趙冠傑變得孤僻。讀書時每天練習二胡七、八個小時,樂器應當怎樣拉、產生怎樣的音質,他瞭如指掌,可社會如何運作,與人該如何相處,他則一概不懂。他與同學關係不融洽,也不喜歡跟人交流,「或許是覺得自己心靈語言會多一些。」他只裹足於自己熟悉的音樂世界,關心自己一日千里的事業發展。2002 年畢業,2006 年加入香港中樂團,2009年考到二胡首席時,連三十歲都不到。年少有為,意氣風發。那時的他當然不會想到兩年後的今天,樂團會拒絕續約。
我們談到《空空如也》第五句「放下妄念如火的狂傲」時,他這樣說:「狂傲,這比較符合我的個性。」在中樂團時,除了一天練習六個小時,趙冠傑在工餘時間讀總譜、幫忙研發環保樂器。他滿腦子塞着自己身為年輕首席,如何以身作則,如何把樂團風氣帶好,如何為樂團找到更好位置,如何為樂團帶來新氣象之類的問題。白天做樂團的事,晚上做樂團的夢。
藝術造詣和功名利祿的欲念,在他體內膨脹不止。「一方面希望自己的音樂水平更高,另一方面希望自己的生活更好。」他的人生既有方向,也無方向。有方向的趙冠傑因拿到首席位置而總是處於亢奮狀態,想把所目睹的樂團的毛病一一改正過來;無方向的趙冠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做首席,為什麼拉二胡,人生存有什麼意義。這些問題像鬼魅一樣纏繞他,他選擇視而不見,一一逃避。有方向的趙冠傑和無方向的趙冠傑在打架,打得有方向的趙冠傑和無方向的趙冠傑兩敗俱傷。
生活實在每天都特別累。乾脆罷了,回北京吧?「但我現在得自己過活,不可以再回去麻煩父母。他們的生活也很不容易。」於是他留在香港,逐漸變得喜怒無常,一時亢奮,一時憂傷。壓力一大,本來拉到的曲目, 全都演不了。他很沮喪,很難過,開始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他知道自己病了。
“我們談到《空空如也》第五句「放下妄念如火的狂傲」時,他這樣說:狂傲,這比較符合我的個性。”
選最漂亮的地方自殺
病了看醫生,公立醫院輪候無了期,只好看私家。私家一次要2000到3000元,一個月看兩三次,動輒醫療費便上萬元。能康復倒也罷了,但萬金散盡,他還是沒能把自己的情緒抒發出來。醫生也察覺到問題的嚴重性,要趙冠傑吃藥。吃了一段日子,藥費太貴,他試圖停止服用。當意識到原來停藥會把他的情緒拉到接近崩潰的程度時,抑鬱病已一發不可收拾,周圍的人都替他擔心。
他說,自殺要選最漂亮的地方。例如寶馬山頂,從那裏可以看維港(或許適合那個有方向的亢奮的他);或者城門水塘,青山綠水,花鳥蟲魚(適合那個沒方向的沮喪的他)。
最終是他在香港的朋友把他救了出來。其中一位朋友是王梓靜老師。她是樂團的彈撥組聲部長,彈琵琶,食素,信佛。趙冠傑丟了中樂團的工作後,一直住在她家裏。
王梓靜與羅永暉創辦的「無極樂團」,曾與趙冠傑多次同台演出。那時趙冠傑只覺得無極樂團的聲音很乾淨,還有謝台時的鞠躬特別深、特別長,對觀眾很尊重,後來他才逐漸理解樂團注重「用心」演奏的特質。無極團員的訓練以靜修為基礎,除彈奏練習外,還要禪坐、上書法課。趙冠傑也隨團學書法,「筆劃的連與斷都有即興演奏的元素」。他學呼吸,學走路,「每個人都會呼吸,每個人都會走路,但每個人都不注意。」“自殺要選最漂亮的地方。例如寶馬山頂,從那裏可以看維港;或者城門水塘,青山綠水,花鳥蟲魚。”《空空如也》便是由王老師、趙冠傑和俄羅斯大提琴家康雅談即興演出的音樂對話。
奏出溫柔如水的問候;掀起交疊如畫的潑彩;欲往純然如鏡的心界;風不動幡不動心在動;放下妄念如火的狂傲;回復寂靜如山的清空。
五十四個字的曲譜,等待三位音樂家用自己的語言和心靈揣摩、填滿。始於萬物之間的關懷,在絢爛中搜索自身的本質,尋覓物質與心靈世界的平衡,解脫外界強加的枷鎖,最後歸於生死根本空空。這是羅永暉老師特意寫給趙冠傑的功課。解得了這五十四個字,他就解得開束縛着自己的心鎖。
路愈難走愈好
現在趙冠傑的病已逐漸好起來了。他無力負擔醫療開支,朋友為他引路,給他找相熟的公立醫院醫生幫忙。李歐梵的太太李玉瑩曾經患過抑鬱,他倆夫婦一起去看望趙冠傑,給他打氣。專門幫助抑鬱患者的「風情行動」義工,也像對待家人一樣關心他,在他住院時天天來訪,給他帶好吃的,陪他散步聊天。這些都是溫柔如水的問候。
他是稍為看開了。經歷是藝術家的最大本錢,過了這樣一段憂鬱的日子,他無論思想與音樂也與昔日不再相同,多了幾分沉穩、澄明。而今即使中樂團再次向他招手,他也不想回去。「其他樂團也不太適合,因為已經去過最好的了。」趙冠傑要選擇自己的道路,他想先在香港以獨奏家身份站住腳,然後發展到台灣,長遠很想在內地成立音樂學院,訓練人才。
「這一條路很難走,但我相信藝術的路,愈難走會愈好。」他說自己現在無欲無求。
「我想現在隨遇而安是最好的。」他說。
對於個人藝術修養,也無所求了嗎?我問。
於是他修正,現在是在無欲無求中不放棄對藝術的追求。
我們談到Steve Jobs,趙冠傑說很欣賞他,他是一個完美主義者。
我說,你以前也是一個完美主義者。
「我現在都是。」他說,以前的錯誤是對完美的追求給予他太大壓力。現在他嘗試用另一角度考慮,從不同方法切入。
「如果用一個方法達不到完美的程度就用另一個方法達到完美的程度。」他說得果斷、執着。
趙冠傑今年三十一歲。孔子說,三十而立,對很多人而言,這是一個「掀起交疊如畫的潑彩」的時期。但這個時間,他早已走過,回望過。趙冠傑的步伐,正走在「放下妄念如火的狂傲」路上,向「回復寂靜如山的清空」,一步一步前進。
▌趙冠傑小檔案
趙冠傑,三十一歲。父母皆是工人,七歲開始學習二胡,一年後開始參與地區性比賽並贏取多個獎項。初一入學北京中央音樂學院附中,後升讀北京中央音樂學院民樂系,2002年畢業,得學士學位。大學期間連續獲得學院獎學金。曾擔任中央音樂學院青年民族管弦樂團樂隊首席兼樂隊隊長,中央民族樂團二胡副首席,2004 年考取新加坡華樂團中胡首席。多次獲全國以及國際二胡專業比賽大獎。
2006年在來自中、港、台及新加坡等多個地區的三十多位二胡樂手中,以第一名成績加入香港中樂團。後在一次羅永暉的個人作品獨奏會上認識無極樂團,從此多次合作,同台演出。2009年3月同時考取香港中樂團二胡首席以及高胡助理首席。多次出訪亞洲、歐洲、北美等數十個國家進行表演。
撰文:楊天帥gyeung@hkej.com
無極旋風音樂會
無極樂團的無極旋風音樂會將於12月3日(星期六)晚上8時假葵青劇院演藝廳舉行。趙冠傑將會負責演出的二胡部分,演奏《月夜》、《空空如也》及《樂舞旋風》三首曲目。節目查詢:27221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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