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3-13
楊德銘以人體花語 呈現攝影的無限可能
「我鍾意影相。」十個港男/港女,九個這樣說。但當你買來一部body 大過你塊面的相機、一支長過你隻手的鏡頭,有否想過,你想拍的到底是什麼?如果人影model你影model,人影日落你影日落,人影花你影花,那人家影完,何苦你又要再影一次呢?
楊德銘也影花,但是「花非花」,那是人身上的花。藉着這輯照片,透過今次與他的談話,楊德銘這位兼具攝影記者、freelance婚禮攝影師身份的藝術家,清楚告訴大家,攝影在「影靚相」以外的更大可能。
信-《信報》
楊 - 楊德銘
信: 「花非花」的意念從何而來?
楊: 這次展覽共有十二幅照片,從約二十幅同系列作品中挑選出來。這系列作品我拍了兩年,但若說維園花卉展,我從剛入行做新聞攝影開始便拍,已經拍了十年左右。因為我是做新聞的,所以常常要去花卉展影特寫。
起初我想拍「影相的人」,他們很古靈精怪,帶備長短火、大機細機,記得有個阿伯還自製紙皮匣套在相機熒幕上遮光。拍攝途中,又發現一些人穿着花衫影花。我很好奇,到底他們是刻意如此還是純粹偶然呢?從那時起,我便專拍這些穿花衣花帽花頭巾影花的人。其實你可以當我係一個「龍友」,不過我影的不是真花,而是穿在人身上的花。
至於為何用中國畫的裝裱方法,意念是源於看見好多人在花卉展拍那種畫意照片,也就是所謂沙龍攝影。沙龍攝影其實就是把攝影回歸或倒退到繪畫的感覺。香港人很喜歡拍這種唯美的照片,題材也很局限,黃昏、景色、美女之類的。但我認為攝影可以開闊些,於是便想幽他們一默,在照片上題兩句詩,用中國掛軸裱起,模擬國畫的模樣,但內容則完全是另一回事。
我的許多作品都有這種幽默元素。人們總覺得攝影應該是影靚相,但我影的往往是一些因為不漂亮,所以很少會被拍下的行為。這種照片我們叫「走光相」,當然不是真的「走光」,而說的是一段四四正正的人生中出現偏差的時刻。
信: 拍這種「走光相」,會不會帶着某種惡意?
楊: 我會說這是一個「遊戲」,大家可以笑完就算,不必認真。我不是想惡意地同你玩嘢,只是希望你能反省。就好似一班人講笑話,雖然在笑某個人,但其實那人做的事,可能大家都有做。如果有誰明白箇中道理,便自我反省,不明白也就笑笑算了。
信: 沙龍攝影一般很重視技巧。技巧對你來說,又是怎麼一回事?
楊: 技巧是重要的,但那不是指光圈快門iso 怎樣調較或者鏡頭相機有幾靚,而是說你選擇的形式如何配合你的內容。「花非花」的色彩很鮮艷,是因為即使我在大白天拍,仍然加上閃光燈。這種做法令畫面好像沒有陰影,對比不會很大。
用意是借他們身上色彩斑爛的花,去表現龍友影真花那種陳腔濫調的感覺。
信: 你有沒有拍過沙龍攝影?
楊: 有,多數人一開始都是學沙龍的。起初我影日落,下面有個海有條船那種照片,都好開心。其實我不反對沙龍攝影,只是反對那種一窩蜂的態度。我關心的是許多攝影者並無太多思想,拍完一朵荷花,感嘆兩句「人生夫復何求」便算。
我在「花非花」的照片上寫兩句詩,其實也是在諷刺這種「感嘆」。
信: 這感嘆說穿了是一種「打飛機式」的自我滿足。
楊: 正是如此。
信: 我在想,其實單反攝影才普及不久,現在沙龍攝影泛濫,會否因為那是入門者邁向成熟攝影藝術家的必然進程?
楊: 我認為不是。為什麼呢,因為即使在攝影還是專門玩意的年代,我也沒看到拍出了什麼特別題材。現在普及了,陳腔濫調的比例還是一樣多。反而我覺得因為現在有互聯網,要是有誰對攝影感興趣,肯發掘,發展會變得比以前容易些。
信: 有沒有那種想透過「花非花」,令觀者思考,從而改變現時香港攝影生態的理想?
楊: 是有這樣的想法。當然不是我一個人做得到,但因為我有教書,我總是希望讓學生接觸更多不同概念,激發他們的思考。「原來攝影可以這樣的」、「原來照片可以裱在掛軸」、「原來照片可以印在宣紙」,總的而言就是這樣。
信: 除了藝術創作外,我知道你也會拍婚禮。無疑絕大部分新人會要求你拍「陳腔濫調」的靚相。這一層面上你是如何自處?
楊: 我自己也有想過這個問題。我承認一方面影婚禮去消費「美麗」,另一方面又影「花非花」反過來諷刺,是有點矛盾。但其實這樣也沒問題啊,我總是覺得,一個有彈性的人應可既做商業又做自己想做的事。當中是有價值觀上的矛盾,但我知道自己要堅持的是什麼。做婚禮是為了維生,以及幫助我成就我的堅持。我覺得其實兩者可以並存。
好多人會覺得人只可以有一種價值觀,否則就是人格分裂、自相矛盾,其實我並不太認同這套講法。因為人往往就是在兩個極端之間不斷擺動,而非一味待在一邊。我不是聖人,普通人生活應該如此。
信: 這樣說法,其實會不會是一種對理想的妥協?
楊: 妥協沒有問題啊,真的沒有問題。你可以說我是為自己開脫,但大部分人多多少少都會有些妥協的。
妥協──這是一個很有趣的課題。早前我看了《野豬》,有一段說廖啟智在報社工作,他是一個很支持民主、人權的人,但報社不是這樣,所以把他邊緣化了。
於是他便對老闆有妥協,希望可以留下去,有朝一日「 番生」。但原來他愈妥協,情況只會愈惡劣,最終連真正的自己都改變了。
我自己都要反省──我個人是傾向妥協的,但是不是妥協就完全做不了自己想做的事?又未必。《舒特拉的名單》中主角就是一方面對某些事情妥協,一方面救人。有時候,人只能如此。
信: 如果有客人要求你把他的婚禮拍得唯美,你會不會掏出「花非花」,問他是否願意試另一種拍法?
楊: (笑)不會,老實說不會。不過我有兩張卡片,一張做婚禮,另一張做「花非花」這種project。我會跟客人說,其實我除了婚禮外,也會拍其他,有興趣可以看一下。要是你要求我影靚相,那無問題,就影靚相罷。我始終是很彈性的,沒有說道德上一定要求自己怎樣拍。
花花香港
楊德銘說他的「花非花」系列作品中看到的是一個人間遊樂場,我看到的卻是一個個的「花花世界」;花花世界一詞源於宋代詩人文及翁的《賀西郎.西湖》中的「回首洛陽花世界,煙渺黍離之地」,指燈紅酒綠的繁華世道,當中帶有貶義。
這個花花世界其實是香港一年一度在維多利亞公園舉行的「香港花卉展覽」,是香港旅遊發展局的重點推介節目,這些經過精心布置的人工園林景點和擺設,往往吸引大量市民到來參觀,把整個公園擠得水洩不通。群眾賞花的熱情,或是攝影發燒友的快門開合數目在此發揮到極致。
對花朵的着迷,單單是一個「靚」字去解釋是不足夠,花卉固然有着直接明快的生命訊息,或是藉此來建立情感和精神投射。花卉作品在攝影媒介中普遍的取材、議題卻是各適其適,打從上世紀初德國攝影師布洛斯菲爾德(Karl Blossfeldt )透過對植物的細緻觀察,展現他對自然界的黃金分割幾何美學的追求,到後來梅普索普(Robert Mapplethorpe)和荒木經惟把花卉塑造成有帶有性徵的隱喻,是妖冶嫵媚。楊的照片中穿戴帶着各式花卉圖案裝束的年邁女士,可能被認為俗不可耐,反而他們無視世俗時裝品牌設計的潮流,各自有率性而為的形象設計,更是叫人擊節讚賞。
模擬中國山水的透視感
楊德銘刻意以中式裝裱方式展示這批圖像及仿中國國畫的表現手法都是有迹可尋,中國式的沙龍攝影由上世紀初的郎靜山到後來的簡慶福或陳復禮等,除了常常加入詩詞題字或名字印璽,也會利用什錦攝影的方式來模擬中國傳統山水畫獨特的透視觀感,跟「花非花」中眾人肢體割裂,再層疊在花樣圖案背景,所構成的透視錯覺不謀而合。楊亦深受近代著名英國紀實攝影師帕爾(Martin Parr)的影響,運用的是誇張厚重的色彩,加上對群眾不能自已的消費心態上的諷刺,幾種或中或西的表現方式綜合起來,其實就是「香港仔」式獨有的華洋雜處。
近日一項民意調查提及香港人的身份認知,得出的結果竟然惹來一些爭議,又或是惹怒一些人,想不到從香港回歸祖國以後再沒有太多人提及的議題,今天重新醞釀。對此不解者或許應該來看看楊的作品,又或是參觀一下只與花卉展展場相隔一條馬路的「香港中央圖書館」的建築設計,同樣是語碼混雜的現象,建築評論作家方元在《一別鍾情──香港建築十日談》(Love at Last Sight-Historical an d Historicist Buildingsin Postcolonial Hong Kong )一書對中央圖書館的評價,其實是個不錯的總結:「儘管社會上一面倒地批評它,但是這個帶有雙重性格、雙重身份的孩子就是我們自己的寫照。」 撰文:岑允逸(本地攝影師)
▌楊德銘小檔案
1978年生於香港,於倫敦大學金匠學院「影像及傳播」碩士畢業。2000年中文大學新聞及傳播學院畢業後加入攝影記者行列,曾任雜誌圖片編輯、路透社及《經濟日報》攝影記者,中文大學及珠海書院新聞攝影課程兼任講師,香港攝影記者協會前主席。屢獲香港報業公會及香港攝影記者協會頒發的新聞攝影獎項,並於2010 年在首屆香港攝影節被選為十四位香港新世代攝影師之一。
撰文:楊天帥gyeung@hkej.com圖片由楊德銘及刺點畫廊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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