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26日 星期四

東京博藝會2012之「最現實的世界,也最脫離現實」


先引一件小事說明,甚麼叫做「最現實的世界,也最脫離現實」。


在東京時,我與一個多年未見的老朋友吃飯。席間少不免談到去年東北海嘯、福島核災。我說,聽聞東京四年之內將有大地震,請朋友冒必小心防範,云云。


聽罷,他忽爾拋出一句:「你們外界社會很擔心,對吧?」我覺得他問得奇怪,答說,當然。


「你知道日本人怎樣想嗎?」他問。我回答,不知道。


「我們想:呵──地震,呵──輻射。」他以淡然的語調道。「就這樣。」好像說的不是死傷逾萬的災難,而是呵──法國大選;或者呵──陳師奶大肚。那種漫不經心,就是給人這種感覺。


我說,那可是你自己的性命!不擔心?


「不擔心。」他呷一口綠茶,依然是那樣無所謂。


最現實的世界,也最脫離現實。

***



今年三月三十日到四月一日在日本東京舉辦的第八屆Art Fair Tokyo,共有一百六十多個單位參與,吸引53000人進場,為歷年最多。活動以整個東京國際會議中心展覽大廳為會場,規模比過去都大。

Art Fair Tokyo首辦於2005年。去年,博藝會因東北災害從四月改期到七月,共有一百三十個單位參展,43000人參觀,比前年少7000人。

東京博藝會與世界各地同類型活動的最大分別在於,它除展銷藝術品外,還賣古董、裝飾品等各種東西。不少入場人士專為古董而來,聲稱它們比當代藝術品更具投資價值。

會場中,來自香港的畫廊只有Gallery EXIT。策展人陶心書指,今年銷售成績一般,做成買賣的客戶都來自外地,「日本藏家比較少,因為他們傾向收藏自己本土作品。」

Art Fair Tokyo力圖為自己豎立國際地位,只是目前並不算很成功。外國畫廊比例甚小,遊客亦以日本人佔絕大多數。今屆活動口號是「紮根亞洲的東京」(アジアにおける東京),以此為題,主辦單位首創「Discover Asia-探索亞洲」展覽部份,邀請來自中、韓、台的畫廊參展,與日本主場單位對話。北京的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是當中焦點,台北的其玟畫廊亦頗出眾。



縱觀場內展品,不難發現,日本藝術家總的而言並不熱衷於與社會議題正面交鋒。中東戰爭、第三世界的疾苦,彷彿是火星的事,與他們無猶;日本職場對人性的扭曲變型、女性地位在近代的轉變,也善有成為創作題材。

雖說東北災害已是去年三月的事,回應的作品多在去年Art Fair Tokyo展出過,然而今年展場內反思天災人禍的創作,還是比預想要少。除小山登美夫畫廊展出桑久保徹的作品外,能撼動筆者寥寥可數。

日本當代藝術,給許多人的感覺從來是自我探索多於外界連繫,與歐美主流介入世界大事的傾向大相逕庭。

早有評論家分析,箇中原因在於日本偏安多年、文化一元、社會數十年間未歷經重大轉變,導致藝術家對外在環境感受不深。加上當地動漫遍地,新世代吃高達、美少女戰士奶水長大,過於形像化、商品化、虛幻化的文化產物,令他們對世界真實的想像力受到局限。村上隆的作品,某種意義上反射出「你有你受苦,我有我微笑」的風氣。

然而,若就此蓋棺定論日本當代藝術脫離現實,也不妥貼。「最現實的世界,也最脫離現實」──從另一角度而言,日本藝術家,是最與民眾生存狀況接軌的。既然日本人並不特別擔心輻射,藝術家創作也不煞有介事地以輻射為題,難道不是最現實嗎?

事實上,日本藝術最常見的題材,正是當地人每天必須面對的問題。平良美樹作品反映的,是日本民間故事與神道精神;岩井優作品,則是對日本民族「潔癖」的探索。日本人看自己的藝術,不僅不覺抽離,反而饒有興味,因此也就不難理解,為何日本是國民參觀博物館頻率最高的國家。

不過,由於世界主流藏家意識始終還是歐美一套,重視介入社會的概念,因此對日本創作並不特別感興趣。加上日本政府對當代藝術並不特別支持,稅制也不利收藏家購買藝術品,致使國內購買藝術品風氣不盛。人所皆知,日本經濟舉足輕重、流行文化輸出強橫,然而說到當代藝術在世界的地位,卻遜色得多。

不過,情況近年有改善跡象。村上隆、奈良美智等藝術家在外地的成功,令更多日本人關心當代藝術。願意培育新晉藝術家的畫廊、藏家數目近年迅速增長。始料未及的是,中國藝術市場的火紅,竟也令藏家在拍賣場、博藝會中「順道」把眼光落在鄰近的日本上,間接幫了該國一把。

日本當代藝術其實有內涵、外在條件亦不差。然而如何把現實與非現實的矛盾轉化,無疑是當地藝術家必須面對的問題。若日本藝術能妥善梳理其傳統文化與民族特色,並在21世紀找到嶄新角度介入世界,可望成為全球藝術界一度不可忽視的獨特風景。

作品精選

日本人的潔癖與「唱紅打黑,愈打愈黑」
藝術家:岩井優(Iwai Masaru)
畫廊:Takuro Someya Contemporary Art
作品:清潔系列



甚麼是清潔?「清潔?清潔囉。」

甚麼是潔癖?「潔癖?有病囉。」

但在岩井優的作品中,清潔不只是清潔,而成為一「把被視為污穢的元素從一點轉移到另一點的儀式」(容許我把意念複雜化,下文自會解釋。)如此一來,潔癖也只不是潔癖,而成為對上述儀式的執著。

日本民族的潔癖是出了名的。這樣說好像在貶低他們,然而實情不是如此。「潔癖」對日本人而言,並無負面含義,甚至莫如說是好的,那是一種追求完美與認真處事的精神。所以,我們喜歡日本貨,說它們質素好,與日本人的潔癖性格亦不無關係。

如果說日本人對清潔有種執著,則生於1975年的岩井優,是對這種執著有種執著。他多年來透過裝置、表演、攝影、錄像、雕塑,不斷以各種方式切入「清潔」的主題。他跑到公園,為各種雕像清潔(Park Cleaning(statue wash),2010),泡沫在空氣中飄搖,產生夢幻意味--清潔從來就有一種夢幻美。滿身泥污的骯髒令人聯想到勞動、現實;貴族式的清潔則顯得虛幻、浮華。泡沫覆蓋在雕像上,成為雕塑的材質,於是雕像的歷史也變得夢幻起來,成為一種獨特的「清潔史觀」。畫家儼如頑童般惡搞雕像老照片,在銅像上左手加掃帚,右手畫水筒,更進一步強調「清潔史觀」如何植根於日本文化中。

但「清潔」如果只是「把被視為污穢的元素從一點轉移到另一點的儀式」,那這一儀式便不保證「受清潔」的物品會變得乾淨。

甚麼意思?岩井優在錄像作品Galaxy wash(2008)中,洗菜、洗雞、洗杯、洗鬆弛熊公仔,一盤水,愈洗愈混濁,鬆弛熊沾上菜味、雞味--「受清潔」後它是乾淨了?骯髒了?一言難盡。

骯髒為何,本無定義,一如「唱紅打黑,愈打愈黑」,日本人的「潔癖」,由此想來,到底洗走了甚麼又添加了甚麼,也就變得可疑。


吞噬萬物的大海也是一道彩虹
藝術家:桑久保徹(Kuwakubo Toru)
畫廊:小山登美夫Gallery(Tomio Koyama Gallery)
作品:她穿過的老舊西柚色衣服(The old pomegranate color clothes she used to wear)



桑久保徹的畫作之所以是會場內對東北災害回應得比較好的作品,很可能因為他本身向來是一名喜歡畫海、畫浪的畫家。海嘯對他而言,恐怕也比他藝術家有著更加深層的意義。

《她穿過的老舊西柚色衣服》,前景是一片災後的頹垣敗瓦,零星的人不知所措地站著。畫中的大海是一度彩虹,海浪化成層層顏色,向前推進,血紅的天空中流淌一條寬闊的銀河,白色繁星閃耀得格外翠燦--那是逝者的亡魂在天堂的祈禱。

畫作既反映作者對受災者的關懷與同情,也寄語他們放開懷抱,放下事件帶來的包袱。兩項信息的平衡很重要,強逼災民樂觀面對,對他們而言是殘忍的;但一味同情,也只能讓受苦者繼續沉溺於痛苦中──你與我心底都明白,某種意義上痛苦比毒品更易上癮。《她穿過的老舊西柚色衣服》畫面下部雜亂緊湊,與上部廣闊無垠形成強烈對比,彷彿在向災民訴說,世界委實是變得一塌糊塗,但請別忘記,已逝的永遠在祝福你,鼓勵你走出去,回到人生的康莊大路上。

與作者2008年作品《參列者與幸運的顏色》相比,《她穿過的老舊西柚色衣服》筆觸粗糙了(照片看不到,原畫筆觸十分大刀闊斧),天空變得簡潔,更重要的是,海濤的彩虹在災後反而更加實在,彷彿作者對海(海可以是自然/人性/前路的多重隱喻)的信心,不僅沒有失去,反而更加熱熾了--大海從來都是人的希望,終究一切失去的,只能復在大海尋見。


怪獸與靈獸的一線之差
藝術家:石塚隆則(Ishizuka Takanori)
畫廊:nca(nichido contemporary art)
作品:靈獸系列

畢加索有一句話,「我用了四年時間學習繪畫得像拉斐爾一樣,卻窮了一生去學習畫得像孩子。」



為甚麼要畫得像孩子?因為孩子擁有珍貴的赤子之心──它毫無保留地接受眼前所見的一切,不像大人,把一切異於常規的定義為錯誤、怪雞、不可行。

童趣與動物是日本當代藝術常見的題材,然而許多作品沒能提出新思維,或者學孩子創作卻沒有學成,無法摒棄自己對世事的種種偏見,終於淪為陳腔濫調。

而石塚隆則的作品,則不同凡響。他本身喜歡以小動物為創作題材,認為牠們出生、吃、喝、交配、死亡的純粹性表現出生命的光輝(對!只要沒傷害到人,懶惰其實就是生命的光輝)。這種思想與畢加索尋求赤子之心的理念相通。

石塚雕刻及繪畫的動物,色彩與形象皆脫離現實。技巧固然是嫻熟的,意念卻總不禁令人想到孩童在紙上亂畫。少女看見石塚的作品,大叫「卡哇依」,然而若你駐足長時間觀望這些奇特的小動物,比方說那隻疑似白兔雕塑,心頭卻不期然生起一股恐懼來。

為甚麼恐懼呢?它的來源是錯置──因為石塚的主題其實不是貓,不是白兔,不是熊,因為我們平時所見的貓、白兔、熊,皆不是這副模樣的。說穿了牠們統統都是怪獸(靈獸)。看見怪獸,自然覺得害怕了。



不過,假如你是三歲細路哥,你不會這樣想。孩子採取的,是另一條思路。他們沒有很多往事與經驗參照,因此不會覺得這些怪獸(靈獸)奇怪,反而把牠們當做正常動物看待。

一如他們畫畫時,總不知為何把父母填成青色(或各種奇怪的顏色)。難道他們的父母真是青皮膚麼?不是的,只是在他眼中,其實父母的皮膚是甚麼顏色都無所謂。這種胸襟,就是藝術家,乃至人類必須重新尋求的「赤子之心」。

可惜,大部份成年人可不是這樣想。人家皮膚黑一些,我們就去歧視他們,說他們恐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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