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27日
城市專題
楊天帥
吃一頓飯 聽一場演唱會
──今昔酒廊、餐廳歌手
從前共你小店內暢聚,
鬧着說天講地至夜垂。
還常常互訴心裏各大志願,
你所說大計總笑大我嘴。
想起當天當天,
想起當天你我,
懷着信心與一張歡笑面。
從來未懂放棄,
從來未敢嘆氣,
全部理想深信總可以實踐。
─《當天》(Those Were The Days粵語版),林振強填詞
「接下來送給大家的歌是……」歌手演歌前先報上曲目。語調既有點老練,又有點老套。
歌手叫林森,鋼琴手叫曾逸宏。曾逸宏的偶像是張學友、張國榮,林森的偶像是李克勤、譚詠麟。二人都是二十多歲的在學青年,唱歌老師是曾航生。還記得麼?「再見亦是朋友」。
每逢星期日晚,二人在元朗加勒比餐廳演唱。他們的餐廳歌手生涯始於半年前。「老師以前也是專門唱餐廳酒廊的。」二人告訴我。除了曾航生外,那個年頭,紅透半邊天的酒廊歌手還有李龍基、呂珊、張偉民、蘇珊……
七、八十年代是演唱行業的黃金時期。當時的規定是每位歌手演出四十五分鐘,十五分鐘休息、轉場。香港多個地區都有歌手駐場的酒廊和餐廳。尖沙咀一帶尤其密集,一條街有三、四間亦不足為奇。櫥窗上會貼出當晚演出歌手的沙龍照,酒客常會逛至合心意才內進光顧。
這類型娛樂場所流行時,歌手工作可謂應接不暇。為了轉場,他們常得跨區奔走,連吃飯的時間也沒有。搏命的紅歌手一晚甚至會接八、九場,工作到凌晨三、四時才下班。
呂珊當年也紅,但她沒讓自己太辛苦,通常每夜只跑四場。這其實已經很好賺:「歌手收入因人而異。這取決於其招徠聽眾的力量。少的話可以少至一場數十元,唱得好又具知名度的人,收逾千元亦不出奇。」當時普通打工仔的月薪,平均只有約3000元。
回到今日,林森與曾逸宏的薪水只有「車馬費」。「餐廳會請你吃一餐。」林森說。「其實我們不計較錢的。感情上都賺回來啦,他們(老闆與員工)對我們很好,常問我們累不累,要不要休息,又會做甜品給我們吃。我們有演唱會,他們會貼出海報,又會買票支持。」
「最緊要的是,這是一個很難得的機會。畢竟還有歌手唱歌的餐廳已經很少了。」曾逸宏說。
社會演進 酒廊演唱式微
無可否認,酒廊演唱是夕陽工業。卡拉OK、CD、MP3一波波襲來,音樂愈唾手可得,酒廊歌手愈失其意義。況且,經濟增長放緩,餐廳經營成本上漲,老闆寧可拆掉賺不到錢的舞台,多放幾張餐枱。
「以前很多著名民歌歌手,都有自己開餐廳。但即便他們自己唱,毋須成本,還是無法經營下去……」加勒比餐廳的老闆王銳勳道。他說,近十年來,香港人的工作時間更長了,生活節奏更急了,快餐是主流,到西餐廳正經吃頓飯是種奢侈。
林森與曾逸宏認為,入娛樂圈比以前更多門路,也令酒廊演唱行業吸引力銳減。「想做歌星,可以參加比賽、選港姐港男、做模、去學校學唱歌……沒有人會想到從酒廊餐廳開始做起。」
其實,有樂手現場演唱的餐廳酒吧,也並非沒有。只是十有八九聘請的都是外籍歌手,最普遍的是菲律賓人。菲律賓人人工較便宜嗎?
「不。」王銳勳答道。「其實歌手是有個公價的,每人都差不多。」
林森覺得原因在本地人唱得較遜色。「如菲律賓人,他們很喜歡音樂。社會風氣使然,他們隨時隨地都會唱歌,像已成為其生活的一部分似的。」
不管原因為何,王銳勳始終仍堅持由香港人演唱。「菲律賓人不諳中文,他們的歌路往往只局限某個範圍。歌手要能唱中文金曲,如《獅子山下》,聽眾才會有共鳴。此外,我也希望樂手能與客人多點溝通,這也只有無語言障礙的香港人才能辦到。」
演唱滿足不疲累
難以統計全港有本地人駐唱的餐廳還剩幾間。但據我所知,五隻手指應能數完。今日新人要入行,難上加難。林森與曾逸宏也全靠朋友介紹,才能爭取到這一機會。
做藝人,追求的終究還是知音。「有好多客人都認得我們。當中幾個較熟的,常會在營業時間後留下,與我們閒聊。」曾逸宏說。「有位客人來了一次,就頗欣賞我們,之後每逢星期日也會來支持哩。」二人早前在葵青劇院開過《大中華金曲經典演唱會》,有客人得悉後二話不說,立刻買票。也有人試過問曾逸宏索取簽名,令曾逸宏 「超開心」。
林森與曾逸宏的聽眾,從小孩到長者,哪個年齡層都有。「通常上一代反應會較熱烈,我們這一代就較靜,最多只會寫幾隻字點唱。」林森說。
呂珊的歌迷當然要比兩位新晉歌手多。「有些客人,你會在A場見到,B場又見到。原來他們跟你一起走場。」她憶述。「尖沙咀去大埔都會跟呀,忠實歌迷嘛!」
無論新人舊人都一致認為,即使演唱時間長,但並不辛苦。曾逸宏更說:「唱完好Enjoy,感覺會好滿足。」
「唱得好才滿足,唱不好便失落!」林森笑着補充。
「我們能聽出掌聲真假的。有時你會發現觀眾拍得好像很遲疑;也有時你還未唱完最後一個音,他們已經會很激動地鼓掌。」
不過,無論觀眾多麼喜歡他們的演出,也甚少給「貼士」。三人不但毫不介意,呂珊對此更是深痛惡絕:「以前也很少人會打賞的。我覺得給『利市』好『肉酸』,像街頭賣唱。假如是因為生日,或者其他特別原因,倒還可接受。」
「酒廊不是歌壇,我在演唱,而非賣唱。」呂珊道。「不過有好多人喜歡收『利是』的,錢嘛!」
以主流為最大目標
七歲開始已成為童星的呂珊,酒廊歌手生涯到八十年代中期結束,轉型為主流歌手。經歷幾許順流逆流,她終於將在下個月首次踏上紅館舞台,開個人演唱會。
「以前好多人都會想入主流。但這得靠伯樂賞識,安排工作,才能跨進一步。」她說,當年不時有「星探」在這些娛樂場所找好歌手錄音出碟。
錄音出碟也是林森與曾逸宏的理想,只是當年的「星探」已不再光臨。
曾逸宏較幸運,得家人支持,投資開辦音樂製作與教學公司,打定主意走他的音樂路。林森則考慮了幾年,還未能打定主意。他希望以音樂為業,但怕無飯開。「教音樂就會較能『搵食』,表演就真的好難。」
今時今日,單靠酒廊演唱晉身主流行列實屬天方夜譚。所以,二人與其他音樂愛好者合作搞了個「香港拉闊管弦樂團」,又經常謀求在星光大道與各大商場表演的機會。
「在餐廳,我們鍛煉了表演的膽量,得到許多寶貴經驗。例如,把女孩子的歌轉成男孩子、四拍轉三拍、Bossa Nova轉Samba……」林森說。
* * *
呂珊說,這一代的歌手太幸運,什麼都不必考慮,談價錢,傾工作,作曲,練歌,全由他人安排妥當。「以前不是這樣的,價錢自己傾,舞蹈員自己找,什麼都靠自己。想唱什麼歌,要自己學,有錢就買碟,無錢就錄收音機。」
或許如此吧。曾逸宏與林森也說,要是生在那個年代,找歌、配和弦就不如現在方便;星光大道、商場的表演機會也不會有了。但那個年頭,一如曹仁超講股,香港音樂界有個「勢」。唱得好,月薪可以高過AO,不會是車馬費。「每個時代都有其好壞吧。」林森說。
路,就在面前,往事只能回味。色情影院亦然,酒廊亦然。
蝕本經營 當回饋社會
加勒比餐廳的氣氛是奇妙的。這除了因為它特地劃出數十呎地方設台演唱外,還有別的獨特因素。是什麼哩?甫進去時,委實令人摸不着頭腦。
「我有一個信念,就是希望帶給客人一個可以輕鬆和消閒的地方……」王銳勳說。
怎麼好像深圳的按摩場所廣告。老套!我想。
他繼續以其特別緩慢的語調說下去:「怎樣做哩?關鍵在於感覺。環境要舒適,音樂要悅耳,食物要美味、健康……」
「我們不是嚴肅的法國餐廳,『鋸扒』都不敢大力。那是另一種風格。我們的是輕鬆的南美模式。」「我們作為都市人,應抓緊進餐的機會,暫時遠離煩囂。辛苦工作一天,吃一頓飯又辛苦,何必哩?我們要好好善待自己,享受這一餐。」
為了這個「信念」,他心甘情願,每月蝕本經營加勒比餐廳。他說,為了讓客人吃得健康,菜式一律只放香料,不加味精。不像那些貼上營養標籤便原形畢露的「健康食品」,不加味精並非招徠客人用的「花招」。餐廳沒有就此大肆宣傳,我也是與老闆傾談時才知道的。
「你看香港人吃飯,什麼都放進口裏,完全不善待自己。其實香料本身很夠味,不必放味精的。人家不用,無非是因為味精便宜……」
漸漸我看見,這種微妙的氣氛,來自老闆、員工與客人的關係。餐廳1996年開張,大廚、經理和兩個侍應從開業起一直在此工作。「蝕錢沒關係,當回饋社會,這樣才有職位嘛。他們也很堅持,做了十幾年,從沒想過轉工。人望高處是恆常事,但他們卻仍維繫在這間餐廳,也實屬難得。」「三五知己慶祝生日,其他食客也會一起拍掌唱歌。這就是我的理想。我不願在這裏看見勾心鬥角、爭名奪利,外面已經太多了……我希望大家能在這裏放下一切,好像家人一樣。」
「有客人跟我閒談時,善意地說:『這間餐廳,不必多久就會執笠。』幾年後,他看見餐廳猶在,就覺得很驚奇……」
「那麼,打算幾時執笠?」我問。
「蝕到無可再蝕吧。」王銳勳答。
文、攝 楊天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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