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奏廳內,樂手與觀眾屏氣斂息,視線聚焦在演奏廳正中央的指揮台上。
少頃,身穿燕尾服的指揮自台左進場。他身材高大,一頭啡髮微鬈,乍看不知是男是女。樂團倏地起立。除了他的皮鞋咯咯的踏在台板上,四周闃然無聲。
他向觀眾鞠躬,客氣而熱情地一笑,然後轉身,面向樂團。樂團就坐,指揮輕點一下頭,撥動指揮棒,於是單簧管、低音管隨之響起。那是他最熟悉的柴可夫斯基 (Tchaikovsky)名作-<<羅密歐與朱麗葉幻想序曲>> (Romeo and Juliet Fantasy Overture)。
***
自小已受音樂訓練
一九七零年生於大阪的西本智實,儘管是女生,小時候卻被朋友昵稱為「孩子王」。
「大概是因為我那時已比其他小孩長得高,加上運動神經也很好吧。」我以為大多女孩子都不願「稱王」。可說起這件童年往事,她卻毫不忸怩地笑著承認了。
母親是聲樂家的西本智實,從三歲開始便學習鋼琴及古典芭蕾舞。小時候她音樂天資聰穎,未能讀譜就已經能夠單靠耳聽音樂彈出相同的旋律。由於母親經常帶她看俄羅斯歌劇與巴蕾表演,深受感動的她當時雖然年紀還小,便已決定以音樂為終生職業。在小學的作文中她就曾經這樣寫過:「我希望成為一個作曲家及指揮家,創作安慰人的音樂。」
熱愛音樂的西本雖然每每放學回家就練習鋼琴到晚上九時,有時還得在星期日練上十個小時,但對她而言這些都是趣味盎然的。完成鋼琴功課後,她常會拿出交響樂總譜,一邊聽唱片、一邊彈琴、一邊研究總譜的細節。這種西本自覺「有趣」的訓練為她日後成為指揮家打下堅實的基礎。
高中畢業後,西本入讀大阪音樂大學作曲學系。雖然她想當的是指揮,但這職業就像作家、或者宇航員一樣,並不是有「作家系」、「宇航員系」可以修讀的。想要做指揮,非得靠自己闢出蹊徑不可。而西本智實所運用的,就是她的誠意。她每天都會去綵排,好讓誰有需要都能立刻幫忙。「即使只是看也能得到很好的經驗。」逐步逐步地,她就從為交響樂團謄寫總譜、指導燈光師控制燈光等工作,晉升至助理導演、甚至副指揮。她的指揮路就是這樣開始的。每一步都平實、堅定、努力。
歷練後名聞歐日
--豎琴手輕撥過夢與幻想之後,樂團有一段極短暫的沉默。緊接的弦樂像沒日洪水,排山倒海,傾瀉而來。指揮棒成為決鬥者的利劍,把羅密歐與朱麗葉這兩大家族的仇恨與鬥爭,清晰而殘暴地刻劃在聽眾的眼前。
「那確是苦不堪言。有好一段日子我甚至是迷失了。」西本智實說。
在日本畢業後,西本智實前往她夢想中的音樂之城-聖彼德堡,以研究生的身份深造指揮藝術。在那裡,西本智實雖然得以見識到俄羅斯對音樂的認真和所投放的努力,但說到生活,卻絕不好過。「各種因素大大影響了我學習期間的生活。例如說經濟不好啦、政治動蕩啦、身處異鄉所造成的文化衝擊啦。」此外,嚴寒的天氣與峻刻的排練也是一大難題。她就試過要把一份從沒見過的總譜在數天內熟讀並指揮。這樣的嚴苛生活持續了兩年,直至西本智實終於畢業,回國發展。
「我還是完成了,終究沒有倒下來。」她說,語調平淡得像在說別人的事。
此後在日的六年間,她得了幾個音樂界的重要獎項,指揮過十多個國內外的交響樂團、數百場音樂會,聚集到一群忠實樂迷。在媒體暴光的機會漸漸增加,甚至廣告也拍了六個。
零三年,她的其中一項工作是為巡迴日本表演的柴可夫斯基基金俄羅斯交響樂團擔任指揮;零四年,她被委任為該樂團的首席指揮及藝術總監;零五年,她與該樂團為柴可夫斯基未完成的第七交響曲Life於俄羅斯進行全球首次公演。
談到對後世為柴可夫斯基完成第七交響曲的看法時,她這樣說:「在繪畫裡,比如畫一個蘋果,塗上紅紅綠綠的顏色,誰都能看明白。但音樂則不然,交響樂的總譜必須要經過專業訓練才能讀懂。我只希望能作為讓觀眾認識第七交響曲的媒介。」
「演奏時,我力圖徹底忘卻自己,並嘗試從樂譜中讀出作曲家在每節創作中所隱藏的信息與暗號。這就是指揮家的工作。」
零六年,西本智實帶領樂團到日本七個城市作第七交響曲的巡迴演奏,至此正式奠定世界級指揮家的地位。
女性指揮的困境
-羅密歐與朱麗葉的葬禮過後,演奏廳內充滿樂手與聽眾的遐思。西本智實與樂團第一副團長梁建楓在如雷掌聲中握手互相道謝,分享演奏的愉悅。把這愉悅延續下去的,是小約翰・施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不論你是否懂得古典音樂,聽見「肥婆學單車」,總會會心微笑。
西本智實曾把同門師兄瓦列里·格吉耶夫(Valery Gergiev)鼓勵她的說話-「邁向成功!」(栄光へ!)寫在行事歷的第一頁上,以警醒自己。
「於我而言,成功就是做到我所堅信的事,也就是證明女性也能當優秀的指揮家。」
世界上第一位女性指揮家,要數到一九三八年的娜迪亞·布朗熱(Nadia Boulanger),比男性指揮要晚百多年。即便時至今日,世界男指揮的數目亦要遠比女指揮多。以香港為例,較知名的女性指揮家就只有葉詠詩一人。
「在歐洲經常會有被看不起的情況。首先,因為我是女性;其次,因為我是亞洲人。」說到這裡,西本智實稍作停頓,托著下巴歪頭思考。提到性別與種族歧視,她恐怕是不勝感喟的。畢竟由亞洲、女性、年輕的指揮家去領導西方大型交響樂團,是幾乎絕無僅有的事。
「論頭腦,女性與男性肯定毫無差別。不過有種先天不足,是女性確實要面對的。那就是體力。另一方面,由於古典音樂源自歐洲,西方人往往覺得亞洲人不可能聽懂。」
日本著名音樂評論家金子建志說過樂團指揮就如「孩子王」,是一個解決問題的角色,他說的話眾人都聽。這對小時候真正是「孩子王」的西本也許還有多一重意義:「幸運的是我自幼已經長得較高,運動神經也較好。加上後天的鍛鍊,我得以有足夠的體力去進行每一場演奏。」
被樂迷戲稱「古典界的Oscar殿下」
-提琴與法國號在指揮棒的引導下奏出維也納的生命與活力。指揮家臉上掛著輕鬆快活的表情,舉手投足,儼如在奧地利宮廷的玫瑰園內翩然起舞。認真的大提琴手見了也不禁破顏微笑-拉奏出來的不是彷彿樂章,而是笑語。我身旁的女性朋友則只管呆著定睛注視指揮家的一舉一動,雙唇緊閉,眼神好像朝聖一樣虔誠。
被問到她作為女性指揮家會有甚麼優勢的時候,西本智實撥了下頭髮,笑道:「大概是因為我是女的,所以聽眾會較容易記得我罷。在歐洲演出時,聽眾看了海報,讀了我的名字(Nishimoto Tomomi),也不會知道我是女性。到了演奏廳,因為我穿的總是燕尾服,打扮也男性化,聽眾就會憑直覺以為我是男的。直至在演奏結束後,當他們發現我是女性,往往會覺得非常驚奇。」
事實上她的優勢遠比單純攫住聽眾的記憶厲害。西本智實在日本就因為她的才華與俊俏的臉孔吸引到無數的女樂迷。她們稱西本為「古典界的Oscar殿下」 (Oscar是日本漫畫<<凡爾賽玫瑰>>中的主角,是一個作男裝打扮的女性),為西本成立樂迷會(Fans club),甚至要在西本來香港指揮時乘飛機跟來參加「握手會」。每次西本在日本有演出,也總是後台兩側最能清楚看見指揮的座位先賣光。
「對此(樂迷稱她為古典界的Oscar殿下)我認為全不重要;既沒感到困擾,也沒感到高興。」
「當然對一個指揮家來說,音樂遠比外表重要。我的動作與熱情 (action and passion) 是給樂手而非觀眾的。那是我與他們溝通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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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會以老約翰・史特勞斯的<<拉德茨基進行曲>>作結。鐃鈸與弦樂快活的節奏與配搭,把整個演奏廳的氣氛搞活了。聽眾無不把拍子打在心裡,或者大腿。演奏來到第十二個小節,指揮家忽然輕輕一跳,轉過身來,背向樂團,請聽眾一起跟著拍手。於是我也成了樂團的一部份,在她的指揮下演奏。同時,我終於領略到她是如何透過動作與熱情和樂手溝通:只消看著她,我竟就知道該怎樣拍了。力度、節奏、感情都一清二楚。不過是拍手掌罷了,卻重來沒這麼開心過。
如是我又發現了女性指揮家多一種好處:如果是迪華特轉過身來要我拍掌,我肯定不會拍得如此起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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