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6月17日 星期五

樹之女神(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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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十一時,我在家裡邊喝自己調製的SNOWBALL邊讀巴爾札克。一個相熟的編輯忽然致電,劈頭就問是否識得蓉蓉。



「大學時的朋友。」我應道。要不是他常派我工作,我會佯作訊號不佳掛斷這通電話。



他說他正編集一本從零零到一零年的藝術家年鑑,要我幫忙寫一篇她的簡介。



「說起來,你們究竟是甚麼關係!竟替她寫過兩篇序言,這樣漂亮的女孩,嘖嘖,有夠幸福嘛。我倒從來不知道原來那寫序言的就是你。」說完,又加上一句「那麼就拜託了」,就自顧自的掛斷電話。



我怔了半天,喝乾杯中的SNOWBALL,抽了根煙,然後下樓,最後來到這麥當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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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迎新營過後,我與蓉蓉仍有保持聯繫。我那時有寫博客的習慣,每隔三數天就會上載一些生活隨筆,或者短篇小說。蓉蓉不時會在我的網誌上留言,特別對於小說,總會寫數百字的讀後感。大概是真的很喜愛小說吧。



她與我同住一棟宿舍。深夜裡,我們常相約在樓下的草地淺酌談天。我的房間裡總是排列著十數種不同種類的利口酒-COINTREAUAMARETTOBAILEY 'SMELON LIQUER…我做過幾款不同的雞尾酒給她。她一晚最多只喝一杯,而且喝得很慢。喝罷面紅耳熱,好像打了整晝沙灘排球似的。但總不曾喝醉,說話也清晰-甚至比喝進酒精前更加清晰。



「以後我不要其他了,就要這款。」一次跟她在深夜喝酒聊天,我給她做了SNOWBALL。那天雪櫃裡碰巧有蜜瓜,我把它切成幾個小圓球一併放進酒裡,她好像饞嘴的小孩喫糖果般開心地吃著。



我們聊的主要是畫,小說和無關痛癢的閒話。數次夜話之後,我就發現她那愛笑而不答的習慣。平均每問她七個問題就會有一個以微笑作回應。我就此刻意數過了,所以知道。當然並無甚麼意思,說到底只是無聊罷了。



還有,我試過兩次請她讓我看她的畫。她一律一笑置之。



後來我們也把畫集呀書呀光碟呀這些東西互相借閱。這樣,一個星期碰一次面就成了習慣。我們像光顧圖書館一樣,這星期借的東西下星期還,然後再借新的東西。



開學第七個星期,她還我喜多郎的<<空海之旅>>



「覺得怎樣?」



「不堪入耳。」她努咀啜著吸管。「討厭用電子合成來表達大自然。」



「但那卻得了格林美獎。」我笑道。



「不。」她忽然面有嗔色。



雖然我也知道方才的話有多無聊,但總不至於惹人生氣啊,我想。



「大自然的神聖不是人類可以胡亂『表達』的呀!你想想,那個由無數生命構成的有機體,它懂得反應、懂得生長、懂得繁殖,還有無盡壽命。你不覺得很奇妙嗎?我們即使能以人工方法複製人,甚至複製神,卻也無法複製出另一個大自然。究竟要做多少頭綿羊、多少頭大象、多少棵樹,才能複製出一個新的大自然哩?你能答我嗎?」



我搖了搖頭。



「沒有人能回答嘛!」



我望著蓉蓉,良久沒有說話。夤夜裡,月光把沉默均勻地灑在我倆頭上。她猛地把剩下的半杯酒啜光,皺起尾頭一氣吞下,然後說:「那不過是騙人的把戲罷了,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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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終究是有點不歡而散了。



可之後我們還是如常見面,她自此也再沒生氣過。其實我對此根本就不介意。我覺得有些甚麼堅持、偶爾生氣一下才算正常人。畢竟溫文爾雅地獨腳踩在皮球上的大象也有發狂的時候。



第十二星期那夜,我們像往常一樣,一人拿一個酒杯,繞著宿舍樓下的草坪散步。那是一個約有半個足球場大的草坪。路燈錯落有致地映照路上,遠處不時傳來隆隆車聲和醉酒學生的胡鬧聲。



「不在草地上坐坐?」我提議。



她嫣然一笑,並不停止。於是我們又繼續走了十五分鐘。



「我說…你可以替我寫個序麼?」她抬起頭問。「不必很長,五百字左右就可以了。」然後,她又補充:「有間出版社想給我推出畫集。」



回宿舍後,她把十六張作品的縮印本拿給我,靦腆地笑道:「那麼就拜託你了。」



蓉蓉畫的一律是樹。十六幅作品裡頭,季節不同、天氣不同;有獨立一棵樹的特寫,也有整個樹林的遠景;有的在深谷中,有的在草原裡。但全都是樹。



不過,倘若凝神細看的話,卻又忽然覺得那不是樹。準確來說,那是樹,卻不是地球的樹。



當然背景確是地球無疑,就算地理科不合格的人都能夠馬上認出火星和地球的地貌差異。樹也是地球品種的樹。不同的是雰圍-那就像一顆完美的塑膠雞蛋和一顆真正的雞蛋擺在面前-大概人人都只憑看就能分辨真偽,卻未必人人都能告訴你為甚麼、是哪裡出錯。



我倏地產生一種感覺:樹裡頭的細胞給蓉蓉調換了。當然我不可能看見樹中的細胞。但這些作品卻讓我切切實實的產生這種感覺。這甚至不是比喻,而是真正意義上的「調換」。想到這裡,我不禁擔憂起來。為甚麼蓉蓉要換掉樹中的細胞哩?



        我寫的序言最後題為「想像的細胞」。寫好後,我把它打印出來,在第十三個星期的晚上親手交給蓉蓉。她在昏暗的街燈下站著讀了。讀畢,笑而不語,一如我所料。由是我也笑而不語。但她這次的微笑時間更長。而且,我好像還瞥見她眼裡泛著幾點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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