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那夜之後，我們有好一段時間沒有再見面。我曾給她打過幾次電話，但一直聯絡不上。她的FACEBOOK沒有更新 (儘管她本來就不更新)，沒有上MSN，也沒有在我的網誌上留言。學期完結了，寒假結束了，新學期開始了。一月已過，她並沒有依計劃推出新畫集。
當然我大可上門找她，或者在心理系下課的時候在門口等她。可這是不恰當的，這樣會把我們之間某種珍貴的東西永久打碎，所以我沒有這樣做。
至少我知道蓉蓉現在安全。中學同學另結新歡，對我的惱怒亦因而全消。我們相約吃飯聊天時，他仍會告訴我蓉蓉在班裡的事－其實也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她還是老樣子坐在最後，獨自聽講。
逛書店和唱片店時，每當見到她可能喜歡的東西，我仍會買下來。因為給她薰陶了兩年，對畫展等玩意也產生了興趣，不時自己一個跑去看。
每星期有一個晚上，我會調了SNOWBALL，在宿舍樓下一邊抽煙一邊喝著。我抽煙的習慣也是自那時開始的。宿舍樓下有很多樹，我常走到其中一棵面前，凝視樹幹，希望能看穿樹皮，觀察入面的細胞。有好幾次我覺得我是成功了，但即便如此也無法猜透蓉蓉為何要把樹的細胞偷換過來。
二月我又自資推出了第二本小說。這次的反應要比上次好些，麥當奴的戲份也減少至正常水平。
蓉蓉敲我的房門，已是三月的事了。
那夜房友回家去了，只有我一人在房間。大約十時，我聽見有誰敲門，敲得很輕很輕。我一瞬間就知道是她。一來我的朋友誰都沒有禮貌到會敲門的程度，二來那敲門的節奏和靦腆的感覺，除了蓉蓉以外誰都敲不出來。
她問我可不可以進來。我說可以。才坐到床上她就哭了起來。她哭得很厲害，哽咽著反覆說很害怕，但沒有說怕甚麼。
「蟲子。」大約哭了三十分鐘後，她終於吐出這兩個字。
這時我才想起給她調SNOWBALL。她用六秒就喝光一杯，心情多少鎮靜下來。
她開始說她的秘密。說的很混亂，顛三倒四。有時說著忽又嗚咽起來，有時一句未完又倏地停頓，話語像跌落無底的深淵之中，連迴響都聽不見。
蓉蓉所說的怕蟲子，是泛指所有昆蟲。這恐懼源自她還是小時候的一件事。究竟是甚麼事，她也沒說清楚。她雜七雜八的說了許多心理學家和理論的名字，然後結論就是自小時候開始籠罩的陰影是極其難以復原的。她畫樹，卻害怕觸摸樹皮，怕蟲子曾經在上面走過。她喜歡樹林，卻不敢置身於樹林。她愛大自然，卻連宿舍樓下的草地都使她心驚膽顫。她甚至連親身觀察一棵樹都怕。她所繪畫的一切不過是她看書、看電影、看照片產生出來的想像而已。
這幾個月她除了上課以外就是整天待在房間裡作畫，然而一筆也畫不進去。她覺得自己的作品好空洞，沒有靈魂，覺得自己荒唐可笑，連樹都不敢看一眼的人卻在假正經地畫樹。她說她不想再欺騙自己，她想去樹林，想閉上眼睛摟著樹幹，想躺在草地凝望天空，但做不到。那恐懼像凝結的空氣一樣揮之不去。
那夜她喝了六杯SNOWBALL。不知是喝醉了還是哭累了，凌晨四點左右她迷糊地躺在我的床上睡了。我幫她蓋被，坐在椅子上注視她的睡臉。多個小時的哭泣把她的眼睛都哭腫了，臉像耗盡能量的鹹蛋超人。
一個小時後，我取了煙，在宿舍樓下一邊看樹的細胞一邊吸著。天開始放亮，望向東方卻不見太陽。那是一個令人憂悒的多雲的星期天。而在那星期天後，蓉蓉連課也不上了。
(十一)
你好嗎？這樣不辭而別真對不起。想到連畢業禮物我都沒有送你，就覺得很對不住你了。不過我遲點會補送，還望你別介意。
還有就是我的文筆肯定不如你好，要是見到了錯字或者句式混亂的地方，不要見笑。
我們上次見面已經是三個月前的事了，不知道你現在在幹甚麼哩？已經找到工作了嗎？我說，別抽煙了，對身體不好。喝酒已經有夠傷身了。我知道你抽煙，我常常從房間的窗口看你，是你自己不知道罷了，你別想瞞我 (雖然你不是在瞞我)。
很想念你，很想聽你的聲音，很想讀你的網誌，看你寫的小說，很想知道你近來在看甚麼書，聽甚麼音樂。
你還好嗎？
那麼說說我自己吧。
這幾個月，我和男朋友在大埔租了一間屋同居了。他鼓勵我接觸樹，接觸大自然。他說會陪我慢慢來，叫我不必著急。我起初的幾個星期都只把自己緊緊閉鎖在家裡不出來。樹林太接近了，這兒蟲子很多。我把所有窗戶緊閉，拉了窗簾(我連看都不敢看它們)，整天在家裡發呆，心想，究竟是來這裡幹甚麼哩！
不過漸漸地膽子就壯了。我可以慢慢地拉開窗簾，窺看一下外面的世界了。有時看見遠處有蝴碟飛過，或者一些不知名的小飛蟲掠過，我也不會嚇得急著逃跑了。雖然現在還是不敢開窗，但偶爾我也會離開房間，走到最近家門口的一棵樹前，觸碰它的樹幹。那是一棵南洋杉，告訴你，雖然我害怕碰樹，可是我畢竟是畫樹的，對樹的品種可瞭如指掌哩。
學業方面，我申請停學了。男朋友雖是高材生，也陪我一起跟著停學。我很感動，我覺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男生。要是你不再抽煙，第二位就給你吧，哈哈。
我在這裡因為還未能作畫，又不能跟你交換東西看，無所事事之下就整天在家做飯了。我找食譜學著做你上次給我弄的川椒雞球和蒜泥蝦。把這麼小的蝦切一半原來很麻煩的，上次好像還只顧著吃忘了謝謝你哩。
不想你給我回信。不知怎的，我覺得看了你的回信我一定會哭的，雖然也沒有甚麼哭的理由。總之回來後第一時間找你，一言為定。
蓉蓉
五月二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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