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暑假期間我與她仍然維持有借有還的習慣。我們間中會一起逛書店、唱片店,各自買喜歡的東西,思考對方會喜歡甚麼東西,然後買來借給對方。二年級開學不久她再推出新一本畫集,主題還是樹,序言仍由我寫。那段期間彷彿我自身也受到了鼓勵,開始認真寫起長篇小說來。完成後自資出版了。賣的雖不怎麼樣,不過總的來說還算心滿意足。當時打算往後也一直如此寫下去。
也許跟她過於接近吧,蓉蓉作為畫家在外界的知名度,我反而不很清楚。告訴我她現在正嶄露頭角的,是我的一個中學同學。他也讀心理系,與蓉蓉是同學。
「她可棒著哩,可說是被受傳媒追捧。在中學時已經贏過不少獎項,去年的處女作也大獲好評。評論家擊櫛讚揚,在書店也難得暢銷。她的最新作品還中了一家法國出版商的意,版權也賣了。你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呀。」我說。對此我確是一無所知。
「而且還長得那麼漂亮,封面內頁印上她的照片,簡直是個陷阱。誰是男人,翻開第一頁准非買不可。」
他還說,這樣好的女孩待在心理系,知道的人卻不多。雖然蓉蓉自開學以來從不曾缺席遲到早退,可她總是孤身隻影的坐在講堂後方,幾乎不與任何人說話。即便是同班同學,也沒有幾個人能喊出她的名字。
他之所以與我談起蓉蓉,其實是因為愛上她了。他煞有介事地來到我的房間,問我是否跟她在談戀愛。我說不是,他將信將疑。三番四次強調之後,他才鬆一口氣。
那個星期,我做了晚飯,在房間和蓉蓉同吃。菜有川椒雞球和蒜泥蒸蝦,此外還炒了點西蘭花。
「好吃極了。」
「謝謝。」
我夾川椒雞球給她,她給我夾半邊蝦。
「新書也好看。」她呷一口SNOWBALL。
「指的是<<雪兔>>?」<<雪兔>>是我那本自資小說的名字。
「嗯。」
「謝謝。」我也為自己倒了杯啤酒,加入三片檸檬。
「不過有一點卻很奇怪。」蓉蓉托著腮幫子說。「主角怎麼吃飯只去麥當奴?便是跟女友約會也照去不誤。難道就不會偶爾吃一頓好好的嗎?」
「那倒是。這是為甚麼哩?」我說。故事是自己寫的,反而沒想過。這是為甚麼哩?
想了大約三十秒後,我說:「大概是因為我習慣親身在現場來寫一個場景的情節吧。比方說,主角去看病那一段,我就是坐在診所前的水龍頭上寫的。他們在海邊那一段哩,我則倚在碼頭的鐵柵欄上寫。這樣,每每寫到他們吃飯,我就得去找餐廳。然而身上的錢卻很有限,況且去高級餐廳只要飲品卻坐上兩三個鐘頭也不好意思。這當兒,最方便的就是麥當奴了。」
我呷一口啤酒,又道:「給妳這麼一講,才發覺確是通篇都是麥當奴,有夠傻氣的。」
她聽後默然了,既沒笑也沒回答,只直望著眼前的雞球打愣,雙唇緊閉,似在想些不快的事。
良久,我試探著道:「有時憋不住想要小便…」
她抬起頭來,重新把焦點放到我身上。
「…卻找不到地方。當然也就只有麥當奴。急步走到洗手間,推門卻赫然發現那是鎖上的,門上有個小牌寫著『只供顧客使用』。無計可施之下唯有去買豬柳漢堡。怎料買完卻不自覺地坐著喫了,完全忘記上廁所的事。往往走出店外才恍然大悟。」
蓉蓉聽罷,很歡快地笑了。很少聽她笑得這樣痛快,那笑聲儼如小孩迎接冬天的初雪。
「為嚴謹乾杯!」她笑道。我們碰了杯。酒精通過喉嚨和食道落到胃袋,一股暖意湧上心頭。
「妳也會實地作畫罷?」我問。
她笑而不答,夾起辣椒絲來吃,津津有味。
「對了。你有一個同系的同學,與我在中學是朋友。」我說了他的名字。
「成天給我發短訊那個。」她道。原來他給她成天發短訊。
「他託我問妳有沒有男朋友。」我一頓,又補充:「當然妳大可不必回答。」
「沒有。」
「那…我猜妳沒回他的短訊吧?」
「看到的時候忙著,所以沒有回。忙完卻又不記得了。」說的時候,語調淡然,彷彿講的是青藏高原上一條小溪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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