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6月17日 星期五

樹之女神(完了)

(十四)



        一如所料,畫集的序言由蓉蓉的男朋友寫。很奇妙的序言,就文筆而言委實寫得一塌糊塗,但字裡行間卻不動聲色地透露著對蓉蓉的感情和對大自然的熱愛。裡面沒有提到他們的關係,也沒有提到蓉蓉害怕昆蟲的事。他的署名不用真名字,筆名是「綿羊」。



        「大自然這東西不徹底回歸原點的話,就連皮毛都無法窺見。」



        那篇序言這樣寫道。蓉蓉也說過同樣的話,大概這是她倆討論之下的結果吧。



        這畫集推出後,劣評如潮。首先就是書中不再刊登她的照片。然後藝評家也口誅筆伐,不少人說她的創意已經枯竭,他們認為作品缺乏了前作那溫婉而富少女氣息的想像力。一個藝評家說,功夫是仍然嫻熟的,可就這點並不足以成為出色的畫家。另一個藝評家則認為她的問題源於太過急進 :連自己那一級都沒站穩就企圖更上一層樓,結果就失足掉下去了。還有一個說她這次對大自然的思考未免太過膚淺,以往作品裡頭豐富的細節都消失不見了。「但我還是期待她的作品。希望她花多點時間醞釀一下,從其他大自然的藝術家那裡學習。比喻說,多聽喜多郎的音樂。」



        我也看過那本畫集。如蓉蓉所言,這次的風格真的變了,細胞沒有再被偷龍轉鳳。那肯定是地球的樹無疑。作品透露出的是比照片還要真實的真實感。畫面裡雖然只有樹,內容卻是大自然那條宏大的、環環雙扣的鍊。誰因誰而生,誰因誰而死,誰與誰要共生,誰要誰得共死,一切都在這本畫集中表露無遺了。蓉蓉終於能夠以最虔敬的目光,把她對大自然的感覺以崇拜的筆觸清晰地繪畫出來。



(十五)



十二月二十四日,我收到蓉蓉一封十三頁紙的長信。從信中可見她明顯受到巨大壓力。她做了很多不好的夢,夢中自己是<<變形記>>的主角,變成一只大蟲,人們對她敬而遠之。



「人類不但離棄了我,也離棄了大自然。但其實他們早已離棄了我和大自然,只是我一直沒有察覺罷了。」這是她在信裡的最後一句話。



信讀畢後兩小時,我就從晚間新聞得知她的死訊。消息迅速散佈,FACEBOOK馬上就有了悼念她的群組。由人說香港痛失才女,有人抨擊香港對新進藝術家態度不寬容,有人從此事看出八十後經不起挫折與批評。尖沙咀一所人流暢旺的商場為她搞了個回顧展,在大堂中間放了她的數十張作品,在地上黏了膠草皮,又把梁柱用塑膠佈置成樹的模樣。整個商場變成一個膠森林。



「人類不但離棄了我,也離棄了大自然。但其實他們早已離棄了我和大自然,只是我一直沒有察覺罷了。」每當我憶起這句話,總是悲不自勝。



(十六)



        「請讓我葬在這裡,不要棺材。」這就是蓉蓉的遺言。她的母親依照這句話替她行葬禮。



        下土那天我也去了。只有我、蓉蓉的母親和她的幾個親戚。四個男人自靈車抬出蓉蓉的棺木。天空淅瀝的下著毛毛細雨,把泥土淋得潮乎乎的。我們花了大約十分鐘穿越樹林來到蓉蓉死去的地點。因為不是正式墓地,四周長滿草和樹。我們幾個人連同牧師就這樣冒雨站著。聽說蓉蓉的母親花了好多功夫才得到政府批准在這裡下葬。她的容貌與蓉蓉有點相像。我與蓉媽媽相望,彼此交換笑容。



        牧師念禱文的時候,我想起蓉蓉曾經給我背誦文言文的玫瑰經-那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我忽然又想到那個名字-樹之女神。文言文的玫瑰經也許是祂的禱文。雨水打在神父的聖經上。沒有人哭。



        蓉媽媽首先把丈夫的骨灰撒在墓裡,然後我們小心翼翼地從棺木裡抱出蓉蓉,安放進去。蓉蓉那天穿了一件白色的羊毛襯衣,白色長裙,梳得筆直的咖啡色的長髮神聖地披在天使的肩膀。雨水打在蓉蓉的臉頰上。她笑而不語。



        我們把小花逐小逐小撒在墓裡。漸漸地,蓉蓉的身影就隱藏在那花海之間,與大自然融為一體…



        雨水打在墓裡的小花上。樹木輕唱風的哀歌。



(十七)



        蓉蓉下葬後一星期,蓉媽媽約我見了面。她向我說了很多,關於她自己,關於已然離世的女兒,關於已然離世的丈夫-喜歡自然的他在那樹林被蜜蜂螫傷,過敏致死,那時候小蓉蓉在他身旁。這個孑然一身的婦人語調平靜得像春風輕拂天上的白雲。



        整理蓉蓉的遺物時,她找到一個小包裹,上面寫道是給我的畢業禮物,因此也把它送我了。



        回到家後,我抽了根煙,把那小包裹拆開。那是我的第三本小說,也就是我在在酒吧送她的那本。



        裡面夾著一張書籤。我翻到那一頁,蓉蓉在其中兩行字的下面輕輕劃了鉛筆線。



-那是男女主角在西九海濱長廊的一章:



        「海風徐徐吹來,撩撥她的長髮。她合上眼瞼,嘴角微翹著甜絲絲地笑。一會又用舌頭濕潤嘴唇,恍如一個預備親吻的女孩。我吻了下去,她像破除咀咒醒來的睡公主一樣,睜開雙眼,笑而不語。」



自那天起我就無法再寫小說。



        最後我推掉了為蓉蓉寫簡介的工作。一星期內,我把自己完全封閉在家裡,不見人,不接電話,不上網,重新思考蓉蓉在我生命裡的每一分意義。



        藝術家年鑑的編輯問我「綿羊」是誰。我頓了一下,答道:「她最喜歡的動物。」



        把紛雜的思絮整理過後,我用兩天的時間寫了這部短篇小說。對於為甚麼又能寫了,我也不大清楚。嚴格來說也許算不得小說,對事實我幾乎沒有作任何增減。



大概只能算是一個紀錄吧。



楊天帥

十二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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