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中學同學終究還是認定我跟她在談戀愛,惱了我。我們有好一段時間沒再碰面。
大學二年級臨近尾聲的時候,蓉蓉再推出第三本畫作,依舊以樹為題,評價比之前兩本還好。個人風格已經像風乾的黏土一樣開始成形了,名字也為更多人所識。不少藝評家對她都寄予厚望,稱她為極富潛質的本地新進藝術家。他們認為作品透露出作者對大自然的情懷與對樹木的獨特感覺。「欣賞之間,就想一股腦兒丟掉手頭上的工作,跑到樹林裡,在樹木的環抱下好好睡一覺。」一個藝評家這樣寫道。
漂亮的臉蛋對她的作品打入主流市場也有莫大幫助。誠如中學同學所言,很多男人正因為看過蓉蓉的照片而跑到書店去買她的畫集。愈來愈多蓉蓉的照片在網上流傳,高登友更把她捧為「樹之女神」,讚她才色兼備。
對這一切,蓉蓉彷彿事不關己似的,既不覺得高興、也不覺得困擾,她始終把專注力投射在自己的畫作上。
也許是出版商的主意,第三本畫集的首頁整頁放進她的照片。相中的蓉蓉微歪著頭,自然而羞澀地笑著。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帶著一絲的疑惑。一頭啡髮披肩,綠色鬆身V領毛衣隱約勾勒出胸脯的曲線。
-樹之女神。
畫中的樹那種調換了細胞的感覺,則依然沒變,莫如說是變本加厲了。
(九)
三年級十一月的一天,我們相約在尖東吃晚飯。晚飯後我們走到西九海濱長廊,並肩坐在海邊的木製長椅上看人、看海、看船。這裡比維港那頭要靜謐得多。不遠處一對狀甚親暱的情侶倚偎著嚶嚶低語。維港對岸的大廈掛滿聖誕燈飾,兩眼眯成細線的聖誕老人騎著馴鹿前進、後退。
海風徐徐吹來,撩撥蓉蓉的長髮。她合上眼瞼,嘴角微翹著甜絲絲地笑。一會又用舌頭濕潤嘴唇,恍如一個預備親吻的女孩。
我沒有驚擾她,只定睛細看,想要永遠記住她那一刻的表情。
大約兩分鐘後,她緩緩睜開雙眼,轉過頭來對我淺笑,笑得像一個起床見了丈夫的新娘。我伸出手去摸她的頭,理她那被海風吹亂的頭髮。
「喜歡海?」我問。
「喜歡。」她說。「靜物喜歡樹和海,動物喜歡綿羊。」
我們共同擁有大約三秒鐘的沉默
然後,她說她交男朋友了,對方是一個讀藝術系的男孩。她說她跟他很合得來。至於作畫方面,她的進展也是一帆風順,打算明年一月再推出第四本畫集。
「非常期待妳的新作。」我說。
然後我們去棉登徑的酒吧喝酒。她當然要了SNOWBALL,我則要了一杯兌水的威士忌。侍者把酒端來,她凝視眼前的雞尾酒,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樣。
「沒有蜜瓜。」她說。
如是我告訴她,SNOWBALL本來就沒有蜜瓜。
店內只有零星三五個客人,其中一個走到投幣式唱機前,點播<<Sometimes when we touch>>。我認得演唱的是Olivia Ong。
You ask me if I love you
And I choke on my reply
I'd rather hurt you honestly
Than mislead you with a lie
And who am I to judge you
On what you say or do?
I'm only just beginning to see the real you
我乾了威士忌,又向侍者多要一杯。
「為甚麼喜歡綿羊?」我問。她今晚穿了畫集中那件綠色V領毛衣,脖子圍米色羊毛頸巾,頭上還戴深啡色冷帽。想來其實她常穿羊毛衣物,只是我一直沒有留意。
她側頭沉思有頃。
「想到牠乖乖的站著給人剃羊毛,覺得很偉大。」
「好比毛澤東。」我應道。
And sometimes when we touch
The honesty's too much
And I have to close my eyes and hide
I wanna hold you til I die
Til we both break down and cry
I wanna hold you till the fear in me subsides
「而且也不用死去。」她沒有理會我的話。「皮革就不同了,要取皮革非得把動物殺掉不行。綿羊呀,給剃了羊毛也不會死掉,翌年又若無其事地長出來了。人類給牠餵食,牠給人類羊毛。人和綿羊是大自然的PERFECT MATCH。」
我想像綿羊與人類手疊手大喊GOODSHOW,然後又喝乾威士忌。
At times I understand you
And I know how hard you've tried
I've watched while love commands you
And I've watched love pass you by
At times I think we're drifters
Still searching for a friend
A brother or a sister
But then the passion flares again
我當然沒有告訴她,殺了綿羊取其皮做皮革的事。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